門外大盤上亦步亦趨地演示著對局實況，許建廷和佟毓淑顯然都不是亂戰型棋風，每步都挑最穩得下，雙方各走各的，很快便在棋盤上構筑了各自的陣勢，黑白兩邊涇渭分明，彼此對峙，但卻沒有哪方主動挑起攻擊。

　　“這......”肖子良死盯著棋盤，竭力想揪出一塊棋來殺。但雙方早就定型完畢，地盤都很牢靠，從上看到下，實在是找不到發力點?？粗芯渴依锏钠渌嗽谄灞P上擺出各種變幻莫測的后續發展，肖子良默默捂住了臉，對一個莽夫來說，最怕這種對面不和你一起莽，而是穿上防彈衣和你坐下來講道理的局面。簡單來說，就是恨的你牙癢癢但是又找不到地方下手，這種感覺是最憋屈的。莫輕水看出肖子良一臉窘樣，不由得笑了起來：“你那一套就別想拿上來耍了，好好看看許學長是怎么處理的吧！”

　　“成......”肖子良又不死心地看了一遍，佟毓淑的每塊棋都毫無破綻，自己現在無論從哪邊打進去都只能是送死，“啊啊果然又是功夫棋！”

　　所謂功夫棋，就是兩邊并不急于進攻，而是每一步都追求最大效益，按部就班地擴充勢力。這種棋路拼的就是大局觀和對收益的計算，相對而言，對棋手的要求就更高了。計算力不相上下，但是大局觀落后太多，結果被壓制到通盤抬不起頭來的情況比比皆是。

　　當然，像肖子良這種莽夫流棋手不能說沒有大局觀，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的大局觀就是：“一步一步判斷多麻煩，直接把對面殺干凈不就完事了嗎！”但這種情況往往是幻想，因為任何一個實力和你相對等的棋手都不會傻到放一塊棋在棋盤上給你吃，就算迫不得已要棄子，也會想方設法地在其他地方沾些便宜，總之不能讓你舒舒服服地把這一口咽下去，有時候看著是殺了棋，結果被對面占了太多便宜，自己反而虧了。

　　不知不覺間，幾十手已經拍了下去。漫長的拉鋸戰中，佟毓淑率先急躁，第八十四手不顧自身的弱點高高跳起，強行分斷黑棋，威脅兩邊。黑棋無論補哪一邊，另一邊都會受到白棋的猛攻。許建廷手中本來已經捏好了一枚棋子，但佟毓淑這手顯然不在他的預料之中，一時間也陷入了沉思。拈著棋子的手緩緩垂下，有節奏地輕敲著桌面，大腦里飛快地盤算著各種后續發展。

　　“到底是佟毓淑??！”莫少秋笑笑，“這種攻彼忘我的姿態多少年就一直沒變過?！?p>　　“勝率怎么樣？”旁邊的康昕劍問道，自從人工智能攻克了號稱“人類智慧最后堡壘”的圍棋后，圍棋AI就成了棋手標配。國家隊的職業棋手就不用說了，自然有最頂級的人工智能做陪練。即使是一般棋手，也可以在圍棋軟件上利用AI給自己復個盤。這年頭兒，下完棋不看一眼AI精解，出門都不好意思和人說你是下圍棋的。

　　既然如此，平時比賽中以AI勝率為參考也就成了大勢所趨。莫少秋手邊的電腦上就正運行著Leela zero，雖然版本不是很高，但勉勉強強也能使喚，除了因為AI運算需要巨大的算力，因此每次計算耗電都和喝水一樣快外，其他倒還沒什么毛病。此時電腦也正在呼哧呼哧地運算著，風扇發出瘆人的嘯叫，讓人不由得擔心是不是隨時都有可能飛出來個什么玩意兒戳到自己身上。

　　“還在算。”莫少秋扶額，“我這破電腦還是太差了，帶個AI就和螞蟻拉坦克一樣，走一步就要算老半天。”

　　大概跑了半分鐘，選點終于穩定下來，AI看樣子是覺得佟毓淑這一手不咋地，直接無視兩邊弱點去上邊搶了一手大場，態度很明確：“老子先撈一票，有能耐你就屠我龍，能殺你就是爹！”

　　“這......真的行嗎？”康昕劍看得心驚肉跳，人類和AI最大的差別就在于，AI能夠清楚地判斷出兩邊都沒有問題，但人類卻無法在短時間內計算出最佳變化，所以在AI眼里No Problem的部分，人類棋手無論怎么看都不放心。

　　“我怎么看著那么懸呢？”一看到殺棋，肖子良瞬間又來了精神，趕緊湊了過來，和林仕鵬連擺幾個圖，“倒也不是不行，就是這么短短的時間里，許學長未必算得清楚?。　?p>　　表演賽是一分鐘一步的快棋，也就三次讀秒，到現在許建廷已經用完了所有的保留時間，第二次讀秒也即將結束，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許建廷的大腦急速運轉著，幾個可能的變化圖在大腦里不斷閃爍：如果回身防守的話兩塊棋自然是沒有危險，但是明顯落了后手，從此這盤棋的主動權便會拱手讓人，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緩過來。脫先爭一步呢？雖然的確占了不少便宜，但這兩塊棋真的沒問題嗎？許建廷算了半天，只覺得對面不太好殺，但是“不太好殺”和“沒毛病”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萬一真的出事這盤棋可就涼了！

　　“六、五、四......”計時器不緊不慢地讀著秒，第二次讀秒馬上就要結束了，是現在就走一步為以后爭取一次讀秒的時間，還是干脆用到最后一次讀秒，再用一分鐘的時間算算呢？許建廷猶豫了一下，直覺這里非常復雜，就算再來一分鐘也未必算得清，要不就......穩一步？

　　“二......”最后一秒到來之前，許建廷將棋子落在了棋盤上，同時拍停了計時器。八十五手，小尖，守中帶攻，在護住一邊的同時試圖對白棋造成威脅。

　　“唉......”研究室里爆發出一陣哀嘆，這一手還是太緩了，將行棋的節奏給了白棋。AI也立刻給黑棋降了勝率，這也是人類圍棋的無奈處，不僅要考慮棋本身，還要考慮時間分配，戰略部署等等問題，這樣的大的計算量，無論誰來都難以在規定時間里做出最佳判斷。

　　另一邊，佟毓淑掌握主動后便得理不饒人，直接祭出了八十六，八十八兩步超強手的組合拳，逼得許建廷左躲右閃，大龍勉勉強強才逃出生天，但經此一役后，白棋分布在中腹的棋子多了不少，隱隱有鯨吞左邊巨空的跡象。

　　“這怎么鬧?。　蹦偾飺项^了，旁邊的康昕劍和他一塊兒撓，“佟毓淑的棋風就是軟刀子殺人，一旦優勢就穩如狗，這樣下去怕不是要被她一點點磨死！”

　　AI在旁邊孤獨地跑著，但大家都已經沒什么心情去看了，在劣勢情況下走AI的正著并不明智，這時候就要盡可能地去把局勢攪亂，如果能把對面給搞迷糊就更妙了。論起這方面，還是人類經驗更豐富。

　　“來了！”林仕鵬突然喊了一聲，大家探頭看去，第一百一十七手剛剛拍落在棋盤上——一顆黑子深深打入到左側白棋的勢力范圍中，試圖從這里找到頭緒。

　　“這不是送死嗎......誒？好像也不是沒機會！”肖子良乍一看，只見周圍都是白茫茫一片，生存概率極其渺茫，但仔細計算后卻發現白棋也有不少毛病，能不能拿的住這顆子倒還真說不定。

　　“所以說，攪局還是得看人類的手段?！笨店縿πα诵?，“畢竟人類更擅長把另一個人類給整迷糊嘛。”

　　下一手佟毓淑想了很久，鑒于這丫頭每到關鍵時刻便流露出一股趕盡殺絕的氣息，肖子良用腳后跟都能猜出來她絕對在盤算著怎么把這一個子體面地吞進肚子里。佟毓淑也是下了血本，一口氣長考到了最后一次讀秒。對面的許建廷表面上悠然地扇著風，心里卻如開了鍋的餃子般七上八下。佟毓淑長考的時候他也在算，越算越覺得希望渺茫，白棋有很多缺陷是不假，但目前來看似乎還遠遠達不到出棋的條件，如果動出不成功，再被對面吞掉，這盤棋可真就沒法下了！

　　終于，隨著一聲脆響，佟毓淑落子了，呆并，最強硬的招法，重劍無鋒，穩穩地消除了大部分的隱患，順便瞄著大吃那顆黑子，大有枕戈待旦的氣勢。

　　“不太行也得上??！”許建廷嘟囔一句，伸手落子。黑棋在白棋的海洋中掛起了風帆，這在圍棋圈有個說法，叫：螺螄殼里做道場。只不過現在這情況更像是在炮樓前面搭臺唱戲，指不定啥時候就讓人家一炮給端了。

　　肖子良冷靜地計算了良久，終于得出了確定的結論：“我可算不清......這也太復雜了，不是我這個段位能搞明白的......”而莫輕水早就放棄治療跑旁邊刷微博去了。另一邊，AI勝率則是隨著雙方落子上下震蕩，看來誰都沒有在此走出最佳招法。如此交換十來步后，許建廷出棋的努力宣告失敗，不過好歹留了個收氣吃，也算是小有收獲。

　　“現在局勢細多了。”莫少秋擦了擦汗，有時候看別人下棋比自己下棋還驚悚，心情就隨著勝率曲線上下狂飆，心臟不好的人還真受不了。旁邊的AI也表示同意，勝率重新跳回了五五開的局面。

　　然而，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黑棋下一手便又讓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第一百八十九手，本來需要補活的一塊黑棋居然不顧自身死活，悍然跳入下方白空！

　　“什么！”莫少秋“騰”地一下站起來，即使是一向沉穩的康昕劍也面露驚訝之色：“這完全沒必要??！補活是先手，然后再收官這棋也未必輸，怎么突然就開始拼命了？”

　　“是不是許學長還認為自己是劣勢啊......”林仕鵬眉頭緊皺，“要拿一塊棋的生死做賭注，去多破對面一點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