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一下下停頓,向前,再停頓,再向前。蘇眉趴在茶幾上看著外面山野上一片片的枯黃,裸露的土色和石塊,臨近十月,已是萬物蕭條,幾處山坡上的人家屋頂堆著黃澄澄的苞米,還有已經打成捆的高粱穗,紅紅黃黃的,倒是秋色里的驚喜。蘇眉提前請了假,病假,提前回學校,十一放假也沒打算回家,她覺得自己的不知道該怎么收拾這亂七八糟的心情來面對家里的一切。感情似乎總是在高高的云端,而雙腳卻要在泥濘中行走,所謂看到的美麗與所經受的風雨其實和真實的土地根本無法相比,這是要在一年后,蘇眉才能真正的體會到。
那個晚上,蘇眉狼狽的逃離那個天臺,她所想象的一切都沒有勇氣去面對,沒勇氣面對自己,面對心中的項陽。情感上,蘇眉第一次那么需要認可,需要她心愛的人給她勇氣,或許每一個在情感中失敗的人都會變得卑微,否定自己。過了那個夜晚,蘇眉倉皇的逃離那個地方,她需要子喻給她一個堅強的支撐,就像當年認識她時的模樣。
那陣子的子喻倒也忙碌,林森的信雪片般的飛來,一周一封,甚至一周兩封,子喻不是再拆信就是在寫信的路上,時間倒也是排的滿滿的,除去實習和市里的那場比賽,幾乎沒有空閑的時間。因為代表學校去參加的比賽排練,系里特批了她不用去QH電廠實習,留在學校專心準備。而鄭偉因為要為活動拍攝照片,也就間接參與了,間接留了下來。少數的特殊在多數人眼里就是優待,誰愿意跑山里實習去,還得雙層管束,哪有留校的逍遙自在些。
子喻第一次發現感情會被空間所稀釋是在那一場比賽中,自己一襲白裙,露出肩膀上年輕的皮膚和略顯成熟的鎖骨,端端地站在場地中間,倒是三分嫵媚,六分英氣,剩下的一分就是無法掩飾的稚嫩,畢竟才二十出頭。評委席上九成是男的,四十幾歲,頗有些道貌岸然的模樣。既要端莊,又不能無趣,you can you up,蘇眉回想起來就覺得胃里一陣激蕩,不過那要是很年長之后才會有的體會。年少時總是那么迫切需要別人的肯定,贊譽和關注,就無法判斷來源之善惡。臺下的鄭偉舉著相機,還是從那個小小攝像頭后,他的目光開始變的柔和,之后每每與子喻對視的眼睛里也開始變的復雜。陌生又熟悉的傾慕讓子喻期待那一封封信的心情開始不再那么熱切,她開始在別的男人的眼睛里熱烈起來。
蘇眉只陪著子喻去過一次初賽,站在臺下看著一個個佳麗們穿著泳裝,露胳膊露腿的,著實需要勇氣和資本才行,蘇眉沒有這樣的資本,更沒這樣的勇氣,那樣的世界她有點向往卻又抵制,歡喜卻又懼怕,頭一次發現脫離精神的身體同樣令人著迷。那一場之后,因為實習的原因,都是鄭偉一路同行。很久之后,蘇眉才意識到,鄭偉不僅僅是后座那個調皮男生,他與臺下男評委一般無二,當意識到這一點區別后,蘇眉震驚了很久,為自己突發的齷齪之想。
鄭偉無法抗拒喜歡上子喻,子喻的美更需要鄭偉去欣賞。
在學生時代里面所謂的家屬,其實就是看似很牢固的各自男女朋友。他們各自帶著遠方的家屬偷偷喜歡上了對方,起初鄭偉是拒絕的,但子喻熱情的攻勢在已經開始搖擺的鄭偉那里發揮到了極致。所有的戀愛都是在怨懟中,感情得到一次次升華,幾番表白后,子喻的自尊遭受從未有的打擊,索性就冷著對方。鄭偉已經融化的心怎禁得住突然的撤退,于是在子喻訓練完回宿舍的路上,從背后狠狠抱住子喻,于是兩個心就再度升華了,只是那心底的愧疚總是無時無刻不再折磨著,這就有了蘇眉那晚看到的場面了。
彼時,經過了幾乎一天的折騰,蘇眉下了那輛慢性子的火車,幾乎是沖著跑到子喻的宿舍,不出所料,子喻不再,蘇眉又跑到子喻常去的團委,房間的燈也是黑著,那枚精致的小鎖緊緊掛在團委教室門上。蘇眉靠在冷冰冰的墻壁上,泛著刺眼的光,中午隨便吃的幾塊冷面包的也讓脆弱的胃開始反抗,你去哪了,子喻。蘇眉又跑到教學樓下的公用電話亭,撥了子喻的傳呼機,以前很少用到,左右晚上在宿舍里總是能找到的,可現在蘇眉等不及了,她想現在,馬上就見到子喻,告訴她她后悔了,她那么想見他一面。
等了好久,十月的北方一入夜就開始冷的刺骨,蘇眉守著這個開放式的電話亭,傻傻的承接著來往上晚自習的男生和女生每一次毫無溫度的目光,已經過去快一個小時了,如果回早就回了,她,在忙吧!
蘇眉裹緊風衣外套,攏了一下亂七八糟的頭發,想起來了自己還是得要吃晚飯的,空蕩蕩的宿舍一個人也沒有,蘇眉不想回去,開始很怕自己一個人,一個人看窗外的夜色。于是,來到校門口那家常去的餃子館,好在老板還在,一個溫柔的中年女人,扎著圍裙準備明天的餃子餡。
“還有餃子吃么?”蘇眉拉開推拉門,探進身子問了句,一般這個點兒,小店大都收工了。老板看了眼蘇眉一身寒氣,笑了下說,“進來吧,只有三鮮餡兒,行么?”
蘇眉點點頭,找了個靠里面的位置坐下。
一盤熱騰騰的餃子,桌角放著醬油罐子和醋,一小堆帶皮的蒜瓣。蘇眉一聲不響的吃著,老板也沒有搭話,小小的棚屋里面就這兩個人,蘇眉一邊扒著蒜,大口的吃下去,這也是從未有過的。蘇眉就像個孩子,討厭一切有怪味道,刺激味道的東西,不喜歡酸,不喜歡辣,不會喝酒,一點點都不行,唯有甜的東西,百吃不厭,就如曾經的她簡單的面對這個世界那般。
一口蒜下去,那樣難吃的怪東西,為什么會有人喜歡,比如子喻。每次和她來吃餃子,她總要一口餃子一口蒜的,還會喝上一聽啤酒,一副成年人享受的樣子。蘇眉也要了一瓶雪花,老板說沒有易拉罐裝的,只有瓶裝的了。一口難吃的大蒜下去,喝一口酒,再趕緊塞一個餃子,一股氣體沖進鼻子,眼睛,喉嚨,液體的液體,固體的固體,攪合在一起快速被蘇眉送進胃里,慶幸的是蘇眉居然沒流眼淚,真真是長大了。
終于吃完了,看著剩著的多半瓶啤酒和一堆蒜皮,蘇眉抱歉的和老板打了個招呼趕緊走了。一推門,外面更冷了。抬起手一看都快九點了,回吧!回宿舍吧!盡管會一個人也沒有。
遠遠走過來幾個人,從蘇眉面前忽閃而過,昏暗的路燈下有說有笑,蘇眉險些被腳下一塊翹起來的地磚絆倒。有病,蘇眉嘴里嘀咕著。
過去的人又轉了回來,盯著看蘇眉,驚訝道:
“是你,蘇眉吧?”
蘇眉撥開額頭一縷兒頭發,抬眼看了下眼前高個子的男生,圓圓的眼鏡片后一雙微微笑的眼睛,是焦璞。
“這么晚了才吃飯。你不是在校外實習么?怎么回來了?有急事吧?”焦璞連著問。蘇眉趕緊搖了搖頭,夜風一吹,鼻子突然就酸酸的,一個不小心,眼淚連打個轉兒的沖動都沒有,唰的一下就流到了下巴,真是丟死人了。
“哎,焦璞,你走不走。”前面的幾個男生沖著這邊喊道。
“你們先回吧,我有點事。”
“啥事啊?”幾個男生嘻嘻哈哈的打趣到,然后伙一起走遠了。
“沒事吧?”焦璞遞過來一個疊的方整的灰格子手絹。這年頭也是少見了,連蘇眉自己都沒個這個東西了,蘇眉又想起來鄭偉搶過她的卷紙檫桌子時的情形,也想起了項陽遞過來的手臂,想起那個冬天,把嘴邊的糖葫蘆渣擦在他衣服上,怎么又想這么多。想著想著,眼淚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蘇眉一直搖頭,她想說,我沒事,可聲音怎么都無法出喉嚨里面出來。焦璞靜靜的看著蘇眉,想起那個清晨薄霧中狹路相逢的女孩。蘇眉站在焦璞的身影里,一小只開始哭個不停,哭了好久,好久說出了一句話。
“我找不到方子喻了。”
焦璞頓時笑出了聲。
“方子喻有你這樣的朋友,也是值了。你找她干什么?她忙著呢!”然后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盡管他在掩飾。
“你應該知道吧?”
“知道什么?”
“林森都知道了,我們這屆有好多林森的熟人。”
“哦,我知道你說的。你別說了。”
蘇眉突然知道了。子喻啊!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呢。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么?我還是你最好的朋友么?蘇眉側過臉看著空曠的大街,原來又是自己最后知道的。子喻你怕什么呢?怕我會說一些自己都未經歷過的戀愛觀么?我有讓你這樣厭煩么?積攢著昨天一股腦想傾訴的沖動硬生生的被壓回到心里,沉沉的,壓著喘不上氣來。
“我們回學校吧!”焦璞自然的用手輕輕的推著蘇眉的后背。從實習走之前,蘇眉就知道和焦璞這三分之二的感情關系,不知道該向前還是后退,還是原地不動。
蘇眉低著頭,默默向前走,沒反抗,只是讓自己的背微微離開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