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敗的農家小院。
正北的住宅,那因老化而變得宛如游龍的屋檐,證明這房子傳了不止一代人。
東面和西面的建筑大概是在前幾年某次大雨過后坍塌,如今只剩下一堆堆微微隆起的土丘。
正南面還有一扇歪歪扭扭的簡易木門,兩邊連接著同樣搖搖欲墜的木柵欄。
幸好,這個院子的兩邊都有鄰居家的院墻。不然只怕是無邊無際了。
在這破敗不堪的院中,一片清掃干凈的黃土地上,正有六七個衣著樸實的農人圍坐在一個搖搖欲墜的木桌旁。
“諸位安靜片刻!安靜片刻!”
“今日,是我外甥,李仕小朋友十二歲的生日。”
“他父母,也就是姐姐姐夫,特意操辦了這個慶典。”
說到此,中年男人瞅了一眼木桌上一盆子面條跟幾盤精致的咸菜,表情略顯尷尬:
“雖,有些不豐盛,呵呵...終還算是個湊了一桌。”
“在此,我代表不善言辭的姐夫提議,咱們拿起杯中酒,祝李仕小朋友生日快樂!”
正在發言的中年男人雖然身上的衣服與其他人一樣漿洗褪色,也有縫補的痕跡,但言談舉止卻帶了些農人沒有的油滑。
起碼是個稍稍見過世面的農人。
雖然他的催促,令在在座的農人略感不適,但不得不說,今天這聚會的氣氛還真就全靠著這位。
一時間,男的端酒,女的端水,一起高抬手臂,在木桌上方輕碰一下。
將酒水一飲而盡,眾人在經歷短暫的哄笑后,都開始埋頭吃起碗中的面食。
場面一下子又陷入了死寂。
唯有吸食面條的“哧溜”聲時不時響起。
這是一個整日處在饑餓中的年代。
每個人的肚子似乎都沒有吃飽的時候。
眼看著桌上的盆中,除了面湯只剩稀落落地幾根面條。
一個婦人站起:
“我再煮些面去,你們今天放開了吃!”
說罷,端起湯盆離開。
枯坐的等待中,中年男人想到又該是自己出馬打破沉寂的時候了,便抓起桌上一瓶劣質酒,一邊打著酒隔,一邊起身。
只見他便搖搖晃晃的來到另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身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頭,口齒不清的說,
“咱這席面較別人可能有些寒酸,但在座的都不是外人,不會挑三揀四!”
“咱哥倆…整一杯,再次祝我外甥...生日快樂!”
拿著酒瓶的中年人名叫王錢,感情他的言辭只會那一句生日快樂,只不過后來都加了“再次”。
被王錢搭著肩膀的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叫李大慶,是這個院子的主人。
本來,按照當地習俗,孩子十二歲生日需要大辦一場宴席,邀親朋好友歡聚一堂大興慶祝。
但是李大慶家境貧寒,一來沒有那許多錢,二來也沒有很多禮尚往來的親戚朋友,因此就沒張羅的大肆操辦。
在李大慶的眼里,孩子每年的生日都是一個樣,這十二歲生日也沒啥區別。
辦生日慶典那檔子事,都是那些有錢人找的樂子,他才懶得窮折騰。
但是,他的妻子得知了李大慶的想法之后,堅決的不同意,自己這輩子已經夠窮苦了,不能讓孩子一成不變的繼續下去。
吵鬧了幾場后,最終李大慶無奈的選擇撒手不管。
雖遷就了他媳婦,但也只是介意在家里置辦些飯菜,請一些親戚來坐坐。
可李家的親戚...
由于李家在村里是個小門小戶,唯一的一個直系親戚是李仕的姑姑,但她也已經嫁往了外地,已經多年沒有了聯系。
至于朋友,那就更不用說,李大慶是村里出了名的難相處。
加上人窮禮寡,強湊也湊不齊一個巴掌的人數。
李大慶的媳婦王秀,她可是村里出了名的精干之人,雖然日子寒酸,但是勁頭十足又善變通。
雖然李大慶對給兒子過生日這事持不管不顧的態度,親戚也湊不上數,可這點小事沒能難住王秀。
幾經奔走,王秀就把自己娘家的哥哥嫂子跟弟弟弟妹兩家人叫來,這樣才勉強在家里湊了一桌人,算是湊齊了一桌酒席。
此刻的李大慶跟王錢皆兩腮微紅,看來酒已經喝了不少。
只見李大慶醉眼朦朧的偏過頭,不屑的看了一眼王錢搭在自己肩頭的手,然后抬手推開:
“要喝你自己喝去,我不跟你整這些虛頭巴腦的事情。”
“嗨,怎么是虛頭巴腦,你說喝酒啊?這叫交際,是一種文化!那些大城市里好多重要的事都是在酒桌上辦成滴!”
見小舅子王錢不僅把打開的手再度搭回肩膀,并且還依著他開始夸夸其談,李大慶頓時站起,
“屁個文化!盡學了點沒用的!你小子早年間去外地做了幾天買賣,回來之后,就把你老子給你起的名字從本來的,“前進”的“前”改成了“錢”,咋?改了就能有錢了?。”
見李大慶發火,桌前本來看熱鬧的幾人,紛紛低頭喝起了面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心態。
他們都知道李大慶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席間也都刻意不去搭理他,怎料這王錢多喝了幾杯,竟忘了這茬。
王錢在酒精的作用下脾氣也壯大了不少,眼見這窩囊了一輩子姐夫,竟然調侃起了自己,極為不滿的甩開自己婆娘暗地里拉扯自己衣袖的手,大聲叫到:
“你嚷嚷啥!你個鄉巴佬有什么資格。。。”
話還沒有說完,王錢就被正端著面盆走來的王秀用肩膀撞到了一邊:
“起開,滾燙的面湯再把你燙著!”
接著,王秀又白了一眼正在氣頭上的李大慶,笑罵道:
“死相,喝幾滴馬尿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有本事你出去做幾天買賣,你要能做到不賠錢,我就認你有本事!”
說罷,將端著的煮好的面條倒入了桌上的空盆里,笑著對其他人說:
“快趁熱吃,不夠還有!”
說完,王秀將空面盆放在一邊,騰出的一只手來給李大慶跟王錢各盛了一碗。
“別罐馬尿了,今天的面想吃多少吃多少,往后可沒這待遇了。”
王錢跟李大慶被王秀勉強安撫,都悶悶不樂的坐回板凳吃起了各自碗中的面條。
此舉算是化解了一場風波。
不大一會兒,女人們開始東一句西一句的拉起家常,兩個男人則繼續著生悶氣各自吃喝。
要說今天的主角可是李仕,但為何卻不見他的蹤影。
原來,雖然今天是他的生日,可李仕卻沒在家跟大人湊熱鬧。
別看他年紀不大,卻也看出,母親為自己操辦的生日慶典一定很無趣!
此時的他正跟兩個舅舅家孩子,歡愉的沉浸在各種小游戲之中。
追逐打鬧間,三個小朋友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村口。
李仕所在的村子與一條大河相鄰。
大河的源頭來自北面的山里,百十年來,每到下雨總會有洪水自山里咆哮著順流而下。
因早些年逢雨必鬧洪災,受盡苦難的村民便在村口建了一座龍王廟祈求安寧。
巧合之下,龍王廟建成之后的一兩年,大河上游的山溝里建起了水庫,從此再無洪澇災害。
雖然村民們明知道滅去災禍的是上游建成的水庫,可他們也相信是大家燒香磕頭的誠心感動了神靈,冥冥中做了如此安排。
沒了洪災,大家來龍王廟里祈求的事情便跟大河沒有了關系,龍王廟也變成了十里八鄉出了名的有求必應的神爺廟。
有一年,一位外地富人來村里拜過神爺受了福澤后,便給請回來一尊神像替換掉了之前簡陋的木質牌位。
據說這石像是從某個山溝里花重金請來的,那里有自古流傳下來的廟宇和得道的隱修,一般人不接待。
當然,這些都是傳言,具體神像從何而來無人追究過。
后來幾年解放了思想,加上盛行了一些日子的破四舊活動,神廟慢慢被人們淡忘,年久失修下漸顯破敗。
看到那破廟,李仕突然想起了什么,樂呵呵的拽著兩個小伙伴直奔而去。
來到破廟后面,李仕指著墻壁上畫著的五顏六色的畫,一臉傲嬌而又奶聲奶氣的炫耀道:
“好看嗎,這是我畫的!”。
兩個小朋友一起朝著那脫落了一大半的墻壁看去。
只見那用白泥抹平的墻上,用彩色粉筆畫著黃色的太陽下,一片綠色的小草地上,綻放著幾個紅色的花朵。
這幅畫雖然內容簡單,但卻以一個天真的視角展現出一片童趣畫面,讓人看后總能心田溫馨。
看著兩個小伙伴臉上展露不可思議的神情,李仕自滿的昂起了頭。
伙伴們的表現他早在他預料之中,別說他們這些孩子,就連村里的大人每每經過這里,都在贊嘆一番后,預言一般的夸贊:長大以后一定是個大畫家。
長久的處在夸贊中,李仕漸漸覺得自己確實異于常人。
膨脹的心氣下,身邊人在他眼中,都變得很低能,就像面前這二位,大半天的震驚卻組織不出一句夸贊的話來。
良久,年紀最小的女孩子問道:
“這么多顏色的粉筆你是哪得來的,我也想要。”
李仕撇撇嘴:
“講桌下面撿的唄。”
其實,這些粉筆是他在一次放學后,做值日生打掃教室時,趁著身邊沒人,偷偷從講桌里拿的。
“我咋沒在講桌下面發現這么多顏色的粉筆?”
女孩疑惑道。
李仕本來想在小伙伴面前顯擺顯擺作品,不成想卻牽扯出了這尷尬的話題,他靈機一動,笑著開口:
“不說這個了,你們在這里等著,還有好東西要給你們看。”
說罷,李仕就丟下兩個小朋友,風風火火的朝著村子里跑去。
不多時,只見他手里拿著一根長竿,一溜煙又跑了回來。
將兩個小伙伴帶離自己的畫作,來到破廟正面,李仕指向屋檐的一角落,向著兩位小朋友眉飛色舞的道:
“你們快看,那是什么!”
兩個小孩好奇的順著李仕小手看去,只見一個碩大的蜂窩正掛在房檐的兩根柱頭之間。
李仕擺出一副義正言辭的模樣,對著身邊的兩個伙伴說道:
“這個蜂窩是我畫畫時發現的,我已經盯它好久了,里面可是有不少香甜的蜂蜜。既然今天你們來了,我也不藏了,準備跟你們分享!”
說著,心懷鬼胎的李仕看向一旁的男孩,
“我夠不著,你個子比我高,還是你來吧!”
說著把長竿遞給了身邊的高個子小孩。
李仕口中較高的孩子,是他大舅的兒子,比李仕年長一歲,個子比他高出一頭。
這孩子雖然看著個頭大,但卻顯的呆頭呆腦。
聽李仕說完,男孩當即點頭并接過長竿。
只是...
還不等李仕有所準備,此男孩就舉起長竿朝著屋檐的蜂窩捅去。
李仕見狀,頓時嚇得臉色蒼白,這蜂窩不是他夠不著,而是他不敢捅,本想著借這個哥哥之手,把蜂窩弄下來,這下倒好,跟他自己捅沒有區別了。
男孩高舉的長桿朝著蜂窩胡亂的攪動了幾下,蜂窩被命中墜落在地,以此同時,數不清的蜜蜂像炸開了鍋一般,“轟”的一聲向著底下的三個人飛來。
孩子們見狀,如同被驚了的小馬駒,慌不擇路的拼命奔逃。
李仕在第一時間飛快轉身,不成想剛邁出第一步,就被腳下的一個石塊拌倒,倒下的瞬間心如死灰:
“這下玩完了!”
當他緊閉著眼睛雙手抱頭,爬在地上一動不動時,卻驚喜的發現,那些飛來的蜜蜂,皆嗡嗡的從他頭頂飛過,卻沒有一只去蟄他,唯獨對另外的兩個奔跑中的同伴窮追不舍。
蜂群過后,虛驚一場的李仕,慶幸的從地上慢慢爬起,
“難不成這段時間我天天來這,這蜜蜂把我認作自己人了?哈哈!夠意思!”
心里這么想,眼睛卻不甘心的看了看不遠處掉在地上的蜂窩,見周圍還有幾只蜜蜂在亂飛,只好縮了縮脖子,輕手輕腳的離開了此地。
當李仕在大街小巷尋了半天兩個小伙伴無果后,失望的直奔著家而去,
“這兩人大概自行回去了吧,也不跟我說一聲,虧得我還心心念念的想把蜂蜜分給他們吃。”
就在李仕一邊義憤填膺,一邊走到自家的矮墻時,聽到院子里面傳出了大吵大鬧的聲音,好奇之下,李仕加快了腳步,想要看看家里發生了什么。
疾走間,里面的吵鬧內容開始斷斷續續的傳入李仕耳中。
只聽一個男人怒斥道:
“你快告訴爸,這是怎么回事,怎么能把你們兩弄成這副模樣?”
說話這位是王秀的大哥王錦,此刻的王錦正心疼的盯著哭作一團的兒子,孩子身旁的一位婦人,則是在不停的為懷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孩子抹著眼淚。
再看那個男孩,整個腦袋腫的就跟豬頭一樣,眼泡腫的比鼻梁還高,他一邊抽泣一邊說:
“是李仕。。。讓我拿長竿。。桶那個蜂窩。。。結果那蜜蜂。。。就朝著我們飛來了。。。嗚嗚嗚”
說到這里,這男孩大概覺得冤屈,又抽泣著哭了起來。
在桌子的另一邊,已經酒醒了一半的王錢,扭頭看了看自己同樣腫的不成人樣的女兒,腦門頓時青筋暴露,道:
“等那小子回來,看我不好好教訓教訓他。”
李大慶則一副沒事人一樣,翹著二郎腿,嘴里叼著煙袋,醉眼朦朧的看著面前亂成一鍋粥的眾人,心說:看吧,這就是過生日的下場。。
聽到此處,李仕停下了疾走的步伐。
從這些傳來的內容,大概推測自己要是此時回去,必大難臨頭。
“還是先躲躲吧”。
想到此,機靈的李仕輕輕的轉身,躡手躡腳逃離此地,向著村口的破廟走去。
他想順道去看看,掉地上的蜂窩周圍還有沒有蜜蜂,如果沒有,正好可以大飽口福。
孩子愚蠢,大人也跟著愚蠢!
蜜蜂扎你們,都怨我身上了!
好心當成驢肝肺,虧我技高一籌,還想吃蜂蜜?等著吧!
心里嘀咕間,李仕再度來到破廟前。
他失望的發現,那蜂窩之上竟然還爬著幾個蜜蜂,但似乎又少了很多。不甘心的李仕摩挲著下巴,
“我得守著這蜂窩,不能便宜了別人。”
想到此,李仕又皺起了眉頭:
“可我要在這里等著的話,萬一我那個傻哥哥領著大人過來,不抓我個正著?”
正為難之際,李仕抬頭看到了破廟的廟門,頓時愁容散去,
“這廟許久不見有人進去了,我藏在里面,肯定發現不了我。”
李仕心情愉悅的把破敗的廟門推開了一條縫隙,側身鉆到了里面,又將門輕輕合上。
進入破廟,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堆滿的各種雜物。
這里早已經沒了廟的模樣,分明就是一個廢棄的倉庫。
一片狼藉之中,有一個石像立在屋子中央,石像的周圍堆滿了各種東西,有壞掉的木質農具,有破了洞的牛皮大鼓,還有各種農作物的秸稈碎屑等等。
這些雜物,都快要把石像掩埋,但從石像露出的半截身子,隱約可以看出,那是一個握著拐杖的老頭。
石像之上,落了厚厚的灰層,頭冠跟手杖之間,有著密密麻麻的蛛網交錯,蛛網也落滿了灰塵,看來這織網也早被蜘蛛久棄。
由于今天的李仕間接的讓兩個小伙伴吃了苦頭,所以在見到那石像后,突發奇想的對著石像自言自語道:
“我爸常說這世上是沒有鬼神的,但這次要是逃過一劫,也算你一份功勞。”
說完,李仕歪著腦袋想了想,繼續道:
“假如你要真的存在,還請保佑我一輩子無病無災,無憂無慮,人人討好,天天開心,萬事如意,夢想成真。。。”
李仕把所有能想起的吉祥話都來了一遍,才滿意對著石像笑了笑。
接著,他便不在關注石像,開始打量四周。
在鎖定了立在墻角的幾困柴火后,他樂呵呵的走上前,將柴火搬開一個縫隙鉆了進去。
不知不覺間,李仕在柴火后面進入了夢鄉,夢中一片黑暗,且只有他孤身一人...
不知過了多久,李仕從夢中醒來,睜開眼后,發現映入眼簾的,竟如同夢里被困一般的黑暗,嚇的他“啊”的一聲跳起。
慌亂之中推倒了那幾捆柴火,從里面跳了出來。
在破廟的空地上緩了好一會兒,李仕才漸漸回過神來。
原來,自己躲在墻角的柴火后邊,竟然睡著了,剛才被噩夢嚇醒,竟然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李仕長吁了口氣,整理了一下由于慌亂弄得滿身草葉的衣服。膽怯的瞥了一眼那微笑的石像,推開了破廟的木門,逃也似的鉆了出去。
當李仕來到破廟外,發現天色昏暗,以為自己睡過了頭,將要夜幕降臨。
他急匆匆的準備離去時,忽然起了狂風。
李仕抬頭看著天,是不是夜幕將至倒是看不出來,看這黑云翻滾,馬上要下雨倒是真的。
想到此,李仕趕忙撒腿向著村里跑去,想在大雨來臨之前趕回家中。
可惜天公不作美,他還沒跑出去多遠,伴隨著天際一陣冗長的雷聲過后,雨滴紛紛而至。
只是眨眼間,整個世界下起了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