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墻上方，某處射擊垛口，刄旋和陳鈺并肩而立。
“老宋走了？”
還是刄旋先打破了尷尬的氛圍，率先開了口。
“嗯，他頂上去了。”
蘇辰悶悶地說道，然后摸出了煙盒，打開——里面卻空無一物，他咕噥了一句，把軟質煙盒團成一團，丟下了城墻。
“你可少抽兩支吧。”刄旋皺了皺眉，摸出煙盒，直接丟給了蘇辰，“看開點，這老頭……嗯……去了就隨他去了。”
“你這……刄旋，你這說的是什么話。”蘇辰沉默了一會，再度開口時，低沉的聲音里滿溢著憤慨與不解，“你的變化有些離譜了……你曾經可是個滿腔熱血與正義感的少年，若是那時的聽說了這樣的消息，必然會帶著還有戰斗力的兄弟們沖回去，救老宋，可你現在……我就不說血戰合劑的事了，刄旋，你知道嗎，老宋是抱著多拯救幾條生命的希冀頂上去的，他……你不知道，那輛貨車的貨倉里坐著一個名叫遲裕昌的男人，在火錘城里，他是個臭名昭著的采花客！”
“你覺得這種人不配被拯救，為老宋可能會因為要去救援一個這樣的人而送命而感到不值？”刄旋轉過臉，定定地看著蘇辰。
蘇辰被盯著，不禁有些發毛，于是低下頭。
“是的。”
刄旋繼續盯著蘇辰，然后，突然蚌埠住了似的，露出一個忍俊不禁的微笑。
“辰哥……你未免也太高看了宋希晨那老小子了。”他哈哈大笑起來，這下可把蘇辰給整不會了，“你以為宋希晨怎么敢去頂著那些家伙的？他只是做個樣子，好給自己的消失找個理由啊！”
看著蘇辰一頭霧水的樣子，刄旋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好吧，看來這些事情對你世界觀的沖擊還是有點大，這樣吧，本來我是打算連夜出發來著……考慮到你么，那就還是先在這城墻修整一晚上好了，你也理解消化一下我透露給你的信息，順便，我再給你一個驚喜如何？”
“什么他媽的驚喜？已經沒有什么東西能讓我感到喜悅了吧？”蘇辰悲戚地搖了搖頭，“好吧，就算是驚喜，我很期待。”
深夜。
蘇辰聆聽著遠遠從城區里傳來的嘈雜的槍炮廝殺聲音，直直盯視著昏暗的天花板。刄旋傍晚時分對自己說的那番話還轟隆隆地在耳邊作響。
“宋希晨之所以敢跑去阻攔審判者，只是因為他死不成，借著瀕死的感覺聊以自慰而已，他也好，這幫子在我的號召下集結起來，自稱追尋者的家伙也罷，大部分也都是從遠古時代就開始沉睡，失去朋友、家人，沒有口腹之欲，生理需求，力量虛弱，且被詛咒的輝煌余孽罷了，要是沒有‘死不成’這個枷鎖存在，以他的為人，跑的比你們誰都快。”
“什么？你也想成為這樣一個被詛咒的人……哦，被詛咒的游魂？哈哈，那還真是……雖然我們的確掌握使用詛咒的技術，但你可得想好了，詛咒可不是什么好東西，主動觸碰詛咒的人，無論是對抗還是接受，都沒有什么好下場。不過，如果接受了詛咒的話，你的心情可能會好一些，失去情感也總比整日悲傷好多了吧……”
蘇辰胡思亂想著，沒來由地，他想起了闊別七年，生死不知的李薇，恍惚之間，他仿佛看到李薇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微笑著親吻他的額頭。
“李薇……”
他伸出手去，去試圖觸摸那美好的面龐，一只纖細但有力的手觸到了他的指尖，與他十指緊扣。
“我在呢。”
一具冰涼滑膩的嬌軀如同乳燕投懷般貼了過來，闊別七年的兩人緊緊相擁。
“是夢嗎？”蘇辰淚流滿面，“如果是夢，就讓我溺死在這荒唐的夢里吧……”
……
蘇辰長長出了一口氣，從李薇身上翻身下來，躺在她的身邊，手臂舒展，將她緊緊攬入懷中。
“蘇辰……”
“嗯？”
“謝謝你……”
“怎么……為什么謝？”
“刄旋和我講過你的事了，這么多年，想來一點有關我的線索都沒有吧？你還能一直惦念著我……”
蘇辰聞言，身體不禁有些僵硬了，他輕輕推開了李薇。
“你來找我，只是為了說這個……不是因為對我也有哪怕一絲絲的好感？”
“是啊……”
“抱歉。”
“沒什么可抱歉的，說到底，還是這幅皮囊欺騙了你啊……我若是沒有使用解咒石，以那副如同枯柴一般的游魂相貌來見你，只怕是要被你如躲避傳道士一般避之不及。”李薇搖了搖頭，“我已經死掉很多次，如果說剛剛接受了詛咒的游魂還保留著些人性的話，那我這樣的游魂只能算是在瘋狂邊緣勉強保持著一絲理智的半活尸了，也許明天，我就會完全被詛咒逼瘋，然后被大家丟棄吧？”
蘇辰的眼眶有些發酸，他撫摸著李薇光滑細膩的肌膚，聲音有些顫抖。
“當然不會，我要接受詛咒，與你一同成為游魂，哪怕有一天我們失去了所有理性，全身的力量流失，我都會與你結伴而行……”
李薇嘆了口氣，有些感慨地撫摸著蘇辰的黑發——這讓她無比的舒適，解咒石帶給她的微薄人性讓她恢復了些許人類的情感，對于一個已經成為游魂長達五年，人性完全消耗殆盡的游魂來說，這些情感能帶給她一些虛假的“活著”感。
“也許，七年前你對我表露心跡的話，我們能走到一起。”李薇翻身，坐在了蘇辰的身上，兩只手撐在他的胸膛上，“可現在……人類和游魂終究是……”
“我說過，我會追隨著你，成為游魂。”蘇辰輕輕摟住李薇的腰肢，語氣溫柔。
“這也是我要說的。”李薇收回手，將披散的長發籠成一條馬尾，然后越過肩頭放在身前，“刄旋，他讓我來催促你做出接受詛咒的決定，我作為他的部下，不能不服從他的命令，但作為我自己，我不希望你成為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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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蘇辰摸著有些發脹的額頭，從床上爬起來。
在火錘城討生活的日子里，他已經習慣了睡晚起早的作息規律，每天晚上的睡眠時間很短，然而，幾乎從來不睡懶覺的他今天居然拖到了日上三竿的時間才起床。
雖然東城區的城墻還處于危險區域之內，但這是他幾年來睡得最踏實最舒服的一覺，不過這舒適的一覺還是有一點副作用的——他“睡累了”，以至于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都會無精打采。
他本來打算整理一下行軍床上的床鋪用品，但看到一塌糊涂的床單，他陷入了沉思。
“所以昨晚，不是做夢？”
蘇辰發瘋般地跑出了被當做臥室的軍官辦公室，與一個不認識的青年撞了個滿懷，力度之大，連那青年臉上的單片眼鏡都撞了下來。
“對不起！”
蘇辰連忙道歉。
“哦，你醒了啊，沒關系，不用道歉的。”青年后退一步，撿起自己被撞到地上的單片鏡，好整以暇地架在鼻梁上，“刄旋說經過一夜的戰斗，城里的守軍應該已經所剩無幾了，便帶著大伙提前行動，留下我和一位新同伴在這里等你和沈琉蘇醒。順便提一句，我叫陳鈺，來自輝煌時代。”
“我叫蘇辰……你應該聽刄旋說過，麻煩你費心了。”蘇辰撓了撓頭，“來自輝煌時代的話，那么你也是個那什么【輝煌余孽】了？”
“這……算是吧，不過雖然我也是輝煌時代的人，但我卻還是個純種人類，沒有收到詛咒哦。”陳鈺笑了笑，調侃道，“第一次輝煌時代雖然幾乎不存在超凡的個人武力，但卻擁有極其發達的科技，不過即使如此，也有科技治愈不了的怪病。我的本意是穿越時間長河去治療我的疾病，可誰知道，浮出水面之后，河流的兩岸竟然都變了樣，幸虧刄旋伸出了援手，否則我可能連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是這樣啊，可混跡在一群游魂之間，不覺得孤單嗎？”
蘇辰話音未落，從他的腹部傳來一陣劇烈的“咕隆隆”的響動。
“哎，你看我這腦子，光顧著和你講話，準備好了的吃的都忘記拿了……跟我來吧。”陳鈺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帶著蘇辰往樓下走，“早飯是我做的，讓你嘗嘗我的手藝，說起來，原先隊伍里只有八個需要吃飯的，這次來火錘，倒是多了兩張嘴，湊齊了整數……”
“游魂真的沒有任何生理需求嗎？我昨天聽刄旋說了說，感覺很不可思議啊。”蘇辰好奇地問道，“還有，游魂身上的詛咒……”
“游魂嗎？的確如此，共同進退長達五年之久，我還從來沒見過哪個游魂會在游魂狀態下處理過作為人類的生理需求，不過嘛，偶爾也會有游魂同伴想要體驗人類的生活，那時他就會使用解咒石修補干癟的人性，但游魂畢竟是游魂，它們的靈魂根本不是小小的一塊解咒石就能修補的，當人性再次流盡，它們又會變成游魂狀態。”
“游魂是什么樣子的？”蘇辰繼續追問，“昨晚李薇似乎說了句什么……她的皮囊欺騙了我？”
“游魂同伴們幾乎從來不露出真正的面目，它們向來以騎士頭盔、面紗或者面具遮蔽臉部，并以重型鎧甲、長袍或裙子包裹全身。”陳鈺帶著蘇辰走進了一個燃著篝火的，破了頂的哨所，篝火上用三角錐法搭起了一個灶，一口不小的鐵鍋在火上懸著，里面黏糊糊的粥正在咕嘟咕嘟地翻滾，他取出兩個粗瓷海碗，盛上粥，然后向門口走去，“蘇辰，你就先湊合著吃一些，我去喊格溫幽曦。”
“格溫幽曦……龍族么？真是奇怪的名字。”
蘇辰端起海碗——又立刻被高溫燙的松了手，他沒辦法，只得拿著陳鈺放在桌上的木勺一口口地吃了起來。
“這大概也就是我作為人類，最后的幾頓飯了吧。”蘇辰品味著這并不算什么美味，只能說陳鈺是在稍微有些霉壞的糧食上加工，使其更加容易下咽的濃粥，心中打定了注意。
他，要成為游魂，為了李薇，他要這樣做，即使游魂會讓主流社會的人相當厭惡，他也要為了她，踏出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