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港市的一所中學教初中歷史,住的房子是學校分發的公寓,他的老家在海港市的一個濱海小鎮——金光鎮,他在鎮上有一棟兩層高的小洋房。為了上班方便,也為了兒子受到更好的教育,我跟他選擇一起住在學校的公寓里,只有逢年過節才會回金光鎮他父母的家中。
早上七點半,他準時送小孩去上學,然后徑直去醫院上班,我去教室檢查早讀。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將近六年,從兒子四歲讀幼兒園開始,直到現在,每一天都是如此。周末我負責帶兒子,他醫院有值班就值班,沒有就一家人窩在家里,像土撥鼠窩在土里一樣安逸穩定。
令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安穩的日子很快就變成過去式了,是以前才擁有的,或者說是在這周以前,因為在這周以后我的生活就開始發生了猶如地裂山崩的變化。
我父親說這樣才像小兩口,日子是平淡無奇的,就像沒有味道的白開水,那些世俗的人都想著在平淡生活里再開出一朵又一朵五顏六色的花,那純屬是浪費時間。夫妻之間不需要那么多儀式,只要和和睦睦,恩恩愛愛就可以了。
是啊!夫妻之間不需要那么多的儀式,于是我就被安排在這固定的人生軌道里,一眼就可以看到盡頭。有時候我晚上睡覺連做夢我都感到一種深陷沼澤的恐懼,我預感到屬于我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像大多數女人那樣。我大學畢業出來后兩年工作才剛剛穩定,就跟他結了婚。結婚以后的日子里,他為人可靠,老實直率,又很有責任心,是別人眼里合格到位的好丈夫和孩子眼里的好父親。只是,他不了解女人,他也不了解愛情。他有的只是硬塞給你的照顧和關心,當然,這在外人眼里看來,他是如此的關懷備至、體貼周到、細心入微。在我這里,我從來也不覺得他這是愛我的體現,就連我來月經,痛得死去活來,他也只是在外面的時候會當著外人的面前對我噓寒問暖而已,什么要不要喝熱水啊,不要吃那么冰鎮酸辣的東西,要記得注意身體。我一聽見就感到心煩意亂,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假把戲——光說不做。
早上四節課上到十一點四十分,中午休息到下午兩點半,兒子在學校吃飯和午休。我通常是吃過了午飯之后就徑直回到公寓樓里,坐在房間的書桌前發呆一陣,后面再爬到床上去午睡,有時候會寫點文章,偶爾也看看書。人是需要安靜的空間的,即使我身處鬧市,我的內心依然需要獨處的時間,這是任何人都闖入不進來的。我需要時間去整理我過往的記憶,需要時間去思考我的人生,從前、當下、將來,每當我閉起眼睛,我的疲乏好像是吃進了骨子里,我是寫作的人,我清楚地明白那不僅僅是肉體上的疲乏,更是心靈上的困頓。
我思考著愛情到底是什么?
為何我離開了樹以后生活一塌糊涂,這個生活它看似身形俱全,但內里卻是空洞無物一個紙殼。
樹,這個偶然出現在我生命過往里的旅人,就好像徐志摩的詩歌《再別康橋》里寫的那樣:“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是啊!他悄悄地來了,他帶給了我什么?他又悄悄地走了,可又帶走了我什么?
“喂,老婆,今晚還是你去接孩子,我可能晚點回去,同事聚餐,好了先不說了,掛了啊。”他很開心地說著,掩飾不住的快樂透過電話傳來。
我甚至已經習慣了他隔三差五地開會和聚餐,或者以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搪塞我,但每次他都會在十二點之前回到家。我理解他工作上的忙碌,為了養家糊口,這是天底下大多數男人的日常生活。早上他很早就出門了,晚上很晚才回來。為此,我對此也沒有過多的留意和猜疑。
下午放學之后我接了孩子,帶著孩子在路邊的小飯館吃了一頓鴨腳田螺煲,在吃飯的過程中,我做出了一個令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行為。我竟然偷偷地打量著我兒子,他濃密的頭發,微胖的體型,講話時的神情和動作,都跟我老公如出一轍。我在心里納悶:“這個真的是我的兒子嗎?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嗎?為什么跟我一點像的地方都找不到,倒是像極了他。”
“媽,我爸又去開會嗎?”兒子一邊啃著鴨腳一邊問我,他的嘴邊沾滿了油漬。
“你爸今晚去吃好吃的了,拋下咱娘倆享福去了。”我順手拿了一張紙巾給兒子擦拭嘴邊的油漬,不緊不慢地說:“你看你,吃東西就跟個豬八戒一樣,弄得滿臉都是涂油掛米的。”
兒子嘿嘿地樂著,吃得滿頭大汗。
“你慢點,沒人跟你搶。”我說。
“媽,你不知道,我今天下午第二節課就開始餓了,我看見我同學在吃從家里帶來的麥當勞,今天中午的飯菜又沒有肉,我餓得太快了。”兒子在跟我抱怨道。
“那你中午吃了什么呀?”我嗔怒地看了兒子一眼,教育道:“埋怨可是一個不好的習慣哦!”
“我知道,我也不想埋怨的,中午飯堂就做了白菜、玉米炒肉末和煎蛋,”兒子用筷子撥弄著田螺鴨腳煲里的鴨腳,嘟著嘴說:“那壓根都不能叫做肉末,都快成肉粉融化進湯汁里了。”
“好了,我知道你委屈,那一會媽媽陪你逛街,給你買個小蛋糕來補償中午營養的攝入不足,怎么樣?”我摩挲著兒子的腦袋安慰著,心里卻突然閃電一般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果,這是我跟樹的孩子,那該有多好啊!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近來這段時間,老是讓我想起了樹,或者說他一直存在我的腦海從來也沒有一刻離去,雖然他在現實生活中已經和我形同陌路了。但愛過,又怎么能夠說淡忘就淡忘的呢?
海港市的天漸漸暗了下來,街頭的燈火開始點亮,璀璨四射,都市聚集了那么多的人,他們一到晚上就出來追尋熱鬧,人頭攢動如同洶涌的海水,不像白鷺村的晚上,是死一般的沉寂,是夜色星辰和昆蟲嘶鳴的天堂。廣場、大街、超市和美食街,甚至連賓館,都是人來人往,當我走在這個城市的街頭,我總有一種錯覺使我以為我被人潮吞噬進了鋼筋的高樓大廈里,我跟隨著人群移動,完全沒有了方向和目的。
兒子扯著我的衣襟,我幫他拿著書包,一起卷進了街頭摩肩接踵的人海里。
“媽媽,媽媽,一會我還想要生日禮物,這個星期六就是我的生日了。”街邊店鋪搞宣傳的音響播放著震耳欲聾的勁歌熱曲,兒子一邊努力地蹦跳著一邊沖我大聲喊,我俯下身子來才勉強聽見兒子的要求。
我點點頭表示答應了,也好在兒子記得他的生日,提醒了我。
“你想買什么做生日禮物呢?”我蹲下來在兒子的耳邊問。
“我要變形金剛。”兒子興奮地說。
“哪個英雄的?”我整理著兒子亂了的衣領。
“大黃蜂。”兒子滿臉期待,依舊保持著蹦跶的姿勢,像青蛙一樣特別可愛。
就在兒子蹦跶的那一瞬間,透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縫隙,透過路中川流不息的車輛,我好像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跟一群人有說有笑地進入了一家高級餐廳,就在那個熟悉的身影的旁邊,還緊緊地挨近著一個身材嫵媚的女人。
我下意識地趕緊揉了揉眼睛,確認一下是不是我看錯了,可正當我揉眼睛的一眨眼功夫,幾個路人從我前面走了過去遮擋住我的視線了,只好等路人散去之后,可路人散去之后,高級餐廳門前卻什么也沒有了。
我想應該是我看錯了,一定是我看錯了,他說他去聚餐而已。我的腦子嗡地一下,好像被大卡車撞暈了,街頭的熱鬧好像一下子變得格外的靜,靜得沒了半點聲音,靜得如同到了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