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陵城,盧府小院。
盧旭頭戴書生巾,身披青衣,坐在木案前,正在揮毫潑墨。
只聽細潤的筆尖不停地跳動,發出沙沙的聲音,霜石,白沙,紫水,苔痕,躍然紙上,勾勒之間,妙趣橫生。
這一刻,盧旭再次進入那種莫可名狀的境界,心神空靈,體內文氣正在緩緩孕養。
一個時辰后,山水畫成形,山高月小,玉岫開華,藤結如帷,人來當花。
真的是,離奇超脫,蒼勁中紫媚躍出,有一股子嶙峋之氣,綠意直入眉宇。
“一山一水謂之道也。”
盧旭盯著山書畫,面上露出笑意。自古書畫不分家,原身除了書法不俗外,于畫道一途也是小有造詣。
儒家文氣也不是非要研讀儒家典籍才能孕養,琴棋書畫,百家經典,凡是能入其意,體悟其中道理,皆可提升文氣。
鋪好畫卷,盧旭回到臥室,往床上一躺,便閉目而眠。
亥時一過,剛到子時,屋內紫光閃爍,神祗分身顯出身形。
分身看了書生本尊一眼,身子一璇,消失在屋內。
盞茶時間,城隍廟下,神靈居所之外,多了一道身影。
看著面前的森嚴廟宇,神祗分身靜默不語,心里默念上次城隍給予的法門,視野中景象變化,很快一道圓形光門出現,透過光門隱約可以看到里面的法域。
神圣肅穆的城隍法域,光輝點點垂落,似乎把部分法域浸染成了金色。
分身踏入城隍法域之時,一道無形的波瀾,輕輕掃過法域上下。
一枚枚銅鈴輕聲搖晃,一時間有千千萬萬銅鈴,一齊顫動著。
城隍法域周長八百丈有余,雖為城隍官邸,也是一方城邸,鎮壓著沅陵周邊的惡鬼,乃至于修行人。
執兵甲一千,掌陰吏六十四,地祗地官二十二。
沒過多久,就有一名皂角鬼役走來,來到盧旭神祗分身面前彎腰行禮,然后引著祂前行。
前面道路曲折,分身隨著引路的鬼魂穿過陰暗的長廊,連轉三次,來到了一處大堂,那鬼魂回身鞠躬,轉眼消散。
這大堂空曠寬敞,幾乎可稱宮殿,雕梁畫棟,以幾根楠木立柱支撐,威嚴氣派,充斥著一種肅穆意境。
最里頭有三級臺階,臺上有案,案后坐人,那人通體被神光籠罩,正是曾經見過一面的沅陵城隍。
在這位城隍身后立著一塊屏風,上面繪著一座城池,正是沅陵城,城內人影攢動,城外村郭相連,田間有人耕作,遠處阡陌縱橫、山明水秀,真個栩栩如生。屏風上方,懸著一塊牌匾,書著四個大字——
賞善罰惡!
一股檀香香氣不斷從屏風中散發出來,似淡淡水霧,揮灑在沅陵城隍身上,隱約能從中聽到雜亂、低沉、輕微的聲響,像是有無數人在同時呢喃。
見到這一幕,分身的瞳孔猛然一縮。
“好濃郁的香火民愿!居然凝成了霧狀,顯露出了形態,這該是有多少人在進香拜神!?”
盧旭得到封神榜碎片傳承,對于這種檀香香氣當然不會陌生,一下子就認出來,是百姓的進香許愿之念凝結而成,這種香火民愿一旦被神體吸收,經過核心符詔的轉變、煉化,就能化為神力,凝結為神力星辰。
“這么濃郁的香火愿力,一旦吸收,差不多幾個呼吸的功夫,就能凝結出一顆神力星辰,簡直不可思議!嗯?”
神祗分身一進來,全部的注意就都被高坐在上的城隍吸引,然后注意到屏風上灑落下來的香火民愿,心生感慨之下,感知卻越發敏銳,很快就發現了異處。
只見沅陵城隍周身隱隱顫抖,發出陣陣漣漪,波及周圍,那漣漪泛著淡淡金光,散發出神力威嚴。
“這城隍身上不斷涌動出神力,緩緩滲透四方,充斥了整座大堂,甚至很可能滲透了整座城隍法域,難怪一來到這里,就感覺到肅穆威嚴,莫非這沅陵城隍在以自身神力蘊養整個神司?這么一來,開銷可不小。”
注意到了這一點,順著神力發散出去的脈絡,分身的注意力順著散落開來的神力,感知籠罩了大半個大殿。
這大殿兩側,還坐著其他人,粗略一點,足有十幾人。
分身一進來,目光就被城隍吸引,難以他顧,但也注意到了周圍的這些人,祂們端坐椅上,神態不同,模樣各異,身上都散發光芒,靠近桌案的幾人泛著赤紅光,其余人則是淡赤光芒覆體,隱約散發出神力波動。
夜游巡趙律也在其中,位列右邊第七。
那來自屏風的香火民愿,也分出了幾束,落在這些人的身上。
“嗯?祂們應該就是城隍麾下的眾多地祇了,竟也分了些香火民愿在身……”
分身打量眾人,心中思量,眾人同樣也在觀察著祂,除了趙律面露微笑,表達了善意,其祂人表情各異,有的含笑,有的狐疑,有的隱約露出敵意和戒備。
一道道意念直接從幾人身上飛出,彼此交叉,傳遞心意——
“這人就是趙律口中的天生神靈?”
“看來城隍大人很看重此人,本來還在議事,聽聞祂來,立刻就差人引路。”
“不錯,這人未加入神司,按理是不能踏入正堂大殿的,都能破例。”
……
氣氛漸漸尷尬,這時,威嚴的聲音從桌案后傳來——
“青沅,你既然來了,該是有決定了,不妨說出,若是愿意加入本官麾下自然最好,就算不愿,我也不會怪罪。”
正是沅陵城隍開口了。
祂一開口,四散飛動的意念登時消失,沒有地祇再敢議論,神道雖然超凡,但經過歷代延襲,也與俗世官場一般,染上了官場上的潛規則。
上上下下,尊尊卑卑,一切都在框架中,一切也都只能在框架中。
畢竟神道還是凡人做,這些身居高位的地祇們,生前未必都是飽讀詩書,養氣功夫深沉的大儒名家。反而販夫走卒,各個行當的人物都有,素質上的參差不齊,也就是必然的了。
另一邊,分身收回目光,拱手行禮,口中道:“城隍大人以誠待我,青沅自然也要投桃報李。”
“好!”城隍語露喜意,“前不久我麾下文判不幸殂落,你既入我司下,自然不會虧待了你,就許你文判一職,而你從青沅山誕生,在封你為青沅山山神,劃青沅山地域予你,原青沅山山神先調入我司下幕僚。”
這話一出,周圍眾多地祇面色有變,心思各異。
城隍神司,最高者自然是城隍本人,縣城隍位列正六品神位,開六司;郡城隍位列正五品神位,開十二司;州城隍位列正四品神位,開十八司;都城隍位列正三品神位,開二十四司。
沅陵城隍之下是左右文武判官,正七品神位。文判之下為陰陽司、速報司、糾察司、獎善司、罰惡司、功過司六司,六司司帛為從七品神位;武判之下為巡山、緝鬼、降妖、鎮宅四大將軍,為從七品神位。
沅陵文判隕落,不知有多少人彈冠而慶,也不知多少人眼巴巴的望著,這一正七品沅陵文判的位置。
這可是位格上的升華,正七品以是紅敕神邸的頂端,有白日顯圣之能,再進一步便是金敕正神,凝聚金身,演化出實質,誕生血肉,有了封疆一方的資格,畢竟一縣城隍便是正六品。
但城隍的這一道賞賜,讓這些彈冠而慶的幾大沅陵地祇,都紛紛失去了最后一縷念想。
故而,眾地祇此刻對分身,倒是好意者少,惡意占了多數。
左首,一名青衣長衫、留著一撮胡子的男子本來半閉著眼睛,這時候突然睜開,看了分身一眼。
陰陽司為城隍六司之首,權柄深握。作為法域之中城隍和文武判官之下,眾地祇之上第一司帛,陰陽司司帛楊浩東曾距離文判之位,前所未有的近。
然而微末之差,失之毫厘之遠,楊司帛也無可奈何,只能靜靜聽著城隍大人的安排。
分身表面不動聲色,但心里卻思緒翻動。
“這城隍是怎么想的,不患寡而患不均,這般毫不遮掩的特殊對待,我這還沒入職,就隱約和同僚隔閡起來。”
這樣想著,祂抬頭看向臺上桌案,但在那張神光環繞的面孔看不出半點端倪,更不能把握城隍心中所想,不由得微微搖頭。
“也罷,這些都是虛妄,還是先按計劃行事,以后再隨機應變。”
念頭落下,祂便抱拳開口道:“多謝城隍厚愛,只是有一事還要說明,小神雖是在青沅山誕生,但誕生之時,并非因山而生,而是受民愿成型。山林危險,人走在里面,時時刻刻提心吊膽,連吃飯的時候都不敢稍有大意,是以才會生出念頭,禱告平安,所以小神的本職,其實是‘生火做飯、保一餐平安’。”
分身的話一說完,周圍頓時一片寂靜。
那些表情各異的地祇都微微色變,過了幾息才恢復,只是各自的心里卻都暗潮涌動。
最靠近桌案的左手邊四五人彼此對視了一眼。
陰陽司司帛眼中光芒漸消,念頭轉動:“神位自生,又能自行擴張法職,就算不是天生神靈,至少也是承民愿而封神,受民意冊封,僅此一點就有不小前途,只不過,到底是山野小神,本質居然是什么生火做飯,上不得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