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岡善次郎翻身而起,知道自家絕非青木大膳的對手,自覺羞愧難當,想要切腹自盡,向屋形公謝罪,卻發現手中連刀都沒有,一時氣餒莫名。
吉良義時對這位側近,還是相當看重,道:“青木免許,鹿島劍圣得意高足,材勇略武,善次郎不必氣餒,武士正該如劍道一般,敗而不挫才是!”
見吉良義時沒有追究自己無能,寬宥失職,山岡善次郎這才勉強收拾好心情,俯身向著青木大膳拜謝:“山岡善次郎多謝免許,不吝賜教之恩,懇請允許善次郎持弟子禮,旁跪侍奉!”方才一番斗劍,他大有收獲,放下門跡成見,想拜這位鹿島門下出身的劍豪為師。
大河內氏一門出身源氏名門,宗黨尤強,不但雄踞三河,且於遠江亦有人望,能得其供奉,對于一名劍豪來說,不僅是個人日常生活,起居出行有所保障,而且對日后開館授徒,廣大流派也有不小的幫助。
即便是青木大膳的恩師,斬神劍圣冢原卜伝在開創鹿島新當流道場后,依舊受從足利義晴、足利義輝兩代將軍傳喚,擔任幕府賓客,擔任劍道師范教習。
換而言之,鹿島新當流能名震天下,力壓其他流派,除了師岡一羽、齋藤鬼坊、真壁道無、松岡則方、山本勘助、青木大膳這些聞名于世的劍豪門徒外,也少不了甲信大名武田信玄,伊勢國司北畠具教、關東八州結城氏、佐野氏、成田氏、佐竹氏等這些大名的敕令宣揚。
青木大膳對山岡善次郎的拜求,不為所動,冷淡答道:“在下已有弟子傳人,恕不能允。”
青木大膳十多年間大起大落,共收過三次門徒,貫看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第一次在收徒鹿島道場,弟子數十,他離館放浪時,卻無人愿意追隨;第二次在小田原城,不少北條家重臣子弟,重金求拜,但當他觸怒北條北條氏康時,卻僅有亦兄亦友的北條綱成一人,愿意為他叩首求情,其余所謂弟子,全然不見蹤影;第三次在駿府城下授徒無算,凡有所求教者,必做解答,但落魄困頓,卻只有北莊萬次郎這一個窮苦出身的差役弟子,始終鞍前馬后,對他不離不棄。
方才十手鐵尺的短打,就是他特意兼容中條流與新當流兩家短劍術之中的精妙,傳授給北莊萬次郎這個入室弟子,作為防身之用。
北莊萬次郎此回被留在平山莊,協助長田利氏賑濟,并未一同隨行,可惜沒有機會觀戰,參悟其中的劍道奧義,青木大膳想到此處頗覺懊悔。
“善次郎既有誠心,免許不妨暫且收他為門徒,若日后有所成就,在正式收入門墻也不遲!”吉良義時手敲折扇,幫自己的側近開口相勸,做大河內氏的供奉,也就是自己的家臣。
“在下修習短刃,與屋形殿門下的側近并非同路,恐難以指點!”劍道流派眾多,并非是會的越多越好,兼修多門,遠不如精通一道。
山崗善次郎所學的是大開大合的戰陣劍法,與青木大膳的浪人斗劍,的確絕非一路。
吉良義時亦通劍道,聽出推脫之意,卻也沒有因此惱怒。
一寸短,一寸險,雖然短刀不如長刀在實戰搏殺中更具優勢,但真正的武士對決時,看的并非刀槍長短,而是使用者的能力。
這位吉良屋形殿,就聽聞過劍圣冢原卜伝年輕時前往川越城,拜見上杉修理大夫朝興,曾在殿前演武,與下總的野太刀名人梶原長門,真劍較量。
梶原長門用一把刃長三尺八九寸的長刀,不僅輕易地砍下了飛燕,而且做多次的切籠、轉打。事先指明對手的左手、右手、頭部然后干凈利落地砍下來,讓人看得毛骨悚然。在當時被認定,是具成為有劍圣資格的人物。
冢原卜伝僅用一把二尺八九寸度短劍,與之比試,以‘一刀一足之間合’為限,僅僅一刀便劈斷了梶原長門的野太刀,分出勝負。
有此例在前,誰又敢說短劍不如長刀銳利!
況且冢原卜伝最為擅長的并非短刀刺殺,應用于戰場上的戰陣劍道,青木大膳隨身攜帶的配刀雖然要比太刀略短,但依舊能看出來是打刀樣式,既然能得到鹿島島新當流最高許可‘免許皆傳狀’,自然不可能不會新當流的長刀術。
吉良義時再三目視青木大膳,認為他是因為忠義,才不愿接受自家延攬,贊不絕口道:“忠勇之士!”
高師盛道:“微末技藝何足掛齒,屋形公麾下,鈴木日向守勇猛絕倫,東國武士誰人不知?”
吉良義時哈哈大笑,拍了拍手,吩咐來人清理地面,整頓宴席,女樂調弦,舞詠并作,叫諸人繼續飲酒,心思已經不在花魁身上,而是對青木大膳青睞有加。
高師盛與吉良義時對飲,互相落座。高師盛見席上氣氛仍有些僵硬,扯了個話頭,不說俗物,但講趣聞。三言兩語,不知怎的又說回劍道之上。
吉良義時嘆道:“當初修習劍道軍法,吾曾極力反對。奈何父兄管教嚴格,不練不行,最后結果怎樣?訓斥本殿一竅不通!”
憶及往日苦修,最累的時候,吉良義時幾乎差點虛脫,回想起來,他心有余悸,舉起酒盞,又滿飲一杯,道:“自吾元服以來,從沒遇到過青木免許這樣的劍豪達人!……以往只道武士扈從,自可高枕無虞······一人之威,竟至於斯,現在想來,不覺后悔遲矣!……高尾花魁,且替我來與免許上酒,聊表感寸之心。”
重新落座后,因之前變亂,干脆三人并座於臺敷之上,高師盛坐在吉良義時右側,高尾花魁陪侍在吉良義時左側,她雖是風塵女子,卻頗有矜持意氣,敬愛真武士,目睹青木大膳揮斥方遒,英豪忠義,不由傾心折服,尤其是聽到斷然拒絕屋形公的請求,百般滋味盡在心頭。當著眾人的面,雖不敢放肆,一雙秋波,已不知往青木大膳身上送了幾乎。
席上爭論、熱鬧,她恍如不聞,眼中只有孤坐獨榻的青木大膳。
吉良義時連說了兩遍,她方才聽見,又喜又慌,急忙捧著酒壺,款款來到青木大膳席前,來為劍豪添酒。
高尾花魁腰纏垂帶,梳著先笄發髻,左橫菊簪,右垂稻穗,白領朱唇,依然楚楚動人。若是一定要找出些許的不同,那便是她的眉眼間,越發的容光煥發,較之方才,更多了些許柔媚的韻味。
青木大膳不近女色,高尾花魁挽袖斟酒,手臂赤裸在外,抬舉時香風繚繞,味道清幽淡雅,似是為女子本來自身的體香。她俏目流轉,心中懷抱小鹿似的,砰砰直跳,跪地不起,奉勸道:“妾身恭請免許飲此樂無憂,愿祝免許今夜長樂無憂!”此句是用‘廓詞’言講出來的,帶有濃烈的武藏方言,盡顯武家女兒的豪邁。
廓詞是游女們從全國各地籌集起來,為了隱藏鄉音,使用獨特的語言。不同揚屋會有不同廓詞,也作里詞,花魁詞。
高尾花魁聽到青木大膳自稱武藏橫山黨末裔,特意改用武藏廓詞,來同他交談,以求搏取好感。
青木大膳自赴宴以來,一直未曾看她,這會兒如此之近的距離與花魁接觸,不知羨煞多少旁人,尤其當聽到對如此明顯的暗示,吉良義時也亦羨此艷遇。
在禮教還不算嚴格的當世,如此求歡之語,也可謂言辭大膽,熱情如火。
求歡的佳人如今正在眼前,她的恩客同在堂中。青木大膳醉心劍道,無欲無求。更何況,他為人心懷坦蕩,與人相看,從來都是目不斜視,當此情景,人何以堪,大概也只有青木大膳這種古板自律之人,才能做到安然若素。
伸手接過高尾花魁奉上的酒杯,道:“多謝屋形公賜酒,娘子快快請起,青木浮牢浪人,當不得如此禮遇。”今夜按照歡場規矩,高尾花魁乃是吉良義時的外室,身份尊崇。
青木大膳飲下杯中酒,吉良義時道:“免許豪勇過人,自當須飲滿三杯。”青木大膳無奈,只得由高尾花魁二度斟滿。
再飲,高尾花魁斂眉低覷,追問道:“酒冷天寒,愿為免許暖榻相待!”青木大膳不語,只舉杯相前,高尾花魁給他三度斟滿。
見仍未有回應,幽怨以及,她勉強按下失落,戀戀不舍地拔下稻簪,輕放漆桌之上,免屐去履,欲待返回座位。起身的時候,卻忘記了如何正常走路,沒有木屐,當即就要摔倒,青木大膳伸手攙扶,兩人手指不經意輕輕觸碰,高尾花魁心中顫跳,手腳酥軟,好懸沒站穩當,當即寬衣解帶,將紋有自家花名的垂帶,不容分說,一并交予對方。
她兩頰緋紅,似喜還怨地轉了青木大膳一眼,蓬亂著頭發,內著白綾的內衣,外穿無花紋的兩重黑色外衣,松散系著一條雜色斑紋衣帶,赤著玉足,俏生生的,從數位盛裝打扮的游女身邊穿過,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
席間各位都看呆了,忘記相互寒暄交談......
高師盛謂嘆:“今日放知狂云上人所言‘意氣地’,屋形殿你我逾越,當退返原坐,不可輕褻高尾花魁!”臨濟宗禪師一休宗純,自號狂云子,“外現癲狂相,內密赤子行”,認為禪宗的禁欲教條虛偽,與游女巧樣裝扮,立于游廊供狎客賞玩無異,自己喝酒吃肉,甚至出入風月場所,辦事離經叛道,一休宗純七十八歲高齡時,遇到盲女藝人森,喜其‘意氣自愛’而與之相好,之后一直照顧她。
吉良義時深以為然,命人重設席案,與高師盛各回左右,復之前狀。
剛剛坐穩,還未敘話,忽聽院外傳來一陣喧鬧,卻是三戶老板帶著一隊同心眾闖了進來。
高師盛見吉良義時蹙眉不悅,知曉他這是不喜被人打擾,身為屋形殿,此刻也不便派人露面,於是自告奮勇,代為出去做答。
許是三戶老板提前告知,里間有貴人做客,番所同心眾并未貿然闖入,見有人出來,長吏立刻帶人圍了上去。
“唉!師兄你怎來了郡治?”高師盛剛出堂門,同心眾里便有一人,開口疑問道。
高師盛尋聲望去,看了好一會兒,也沒找到是誰說話,板倉勝重干脆擠出人群,上前又問了一遍。
院外不比屋內,天色昏暗,要不是他自己主動站出來,還真未必能夠發現。
高師盛笑道:“原來是四郎右衛門師弟,十月神無,正該會朋訪友,拜見尊長,鄉里事情安排妥當了,我趁著還有空閑便來郡治拜訪丹波舅父!”卻是找了個托詞敷衍,并未說及自家來佐久城的真實意圖。
板倉勝重跟隨山內通判下鄉,多次聽聞高師盛稱呼郡守為舅父,不疑有他,連忙向旁邊的番所長吏解釋。
長吏只是尋常同心眾,連地侍都算不上,聽完板倉勝重轉述完后,面露難色,得罪不起郡守姻親,但番所已經備案,就這么帶人回去,上官那邊又過不去,高師盛也做過同心眾,知曉對方不易,笑著說道:“自不會讓你為難,待我回去交代一聲,便帶人與你會番所。”
同心眾長吏連道不敢,帶人退到門外等候。
高師盛回轉堂上,致歉道:“方才打斗,驚動了町內的捕快差役,我當隨同心眾回番所,以作應答,敬謝屋形殿盛情款待,惜乎不能醉飲五更,請準允在下先退離席!”
吉良義時自無不允,平山鄉眾人紛紛起身告辭,躬身倒退三步,才轉身出離宴會,青木大膳將垂帶疊放坐榻,又把稻簪放于其上,拜謝道:“青木大膳鄉野武夫,恐難受垂青!”言訖,毫不留戀地轉身而去。
劍豪遠走,佳人心碎,吉良義時自覺無趣,遂一并將宴席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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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三人
注釋:散發裸足,意氣迎客,出自江戶吉野太夫的事跡,被稱為‘意氣地’:意思是有骨氣、有底氣、倔強、矜持、自傲。雖然散人也不能理解,這和骨氣有什么關系。 老色批一休哥寫的《狂云集》,就有夸贊游女意氣的情詩,也不知道是怎么跟佛禪,聯系在一起,也有說法是后人偽作,但不論真偽,由此也能看出來即便是游女之中,亦不乏自尊自愛,而受人敬重之人。無獨有偶,宮本武藏每次與人斗劍,都會內著花魁內衣,據說是愛人小松花魁的內衣,以示向死無生,不負所托。 花魁頭飾根據季節調整,十月當戴菊花,花魁圖片補在精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