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氣息漸漸濃了，街上的人們換上了短短的衣衫，蟬鳴歇息幾聲再叫幾聲，午后的雷陣雨打在樹葉上，震顫著每一顆孱弱的水珠。這是孟風雪最喜歡的季節，雖然他的名字充滿了冬天的冷清。

　　隨著暑假的正式開始，孟風雪的去留問題再次擺上了臺面。大伯和舅舅一天三頓不停地打來電話詢問他的想法，他只是搪塞過去，說等周末大家相聚的時候再說。

　　按照原先的計劃，孟風雪小學畢業后會升上附近的初中，繼續和朋友們在一塊，平淡地生活下去。而現在，一切都像被打碎的空中樓閣，讓人不知道去哪里。以后，會怎么樣？自己一時興起的想法能不能實現呢？

　　孟風雪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轉圈，夏日侵襲而來的溫度似乎和他沒有關系。最近，他的身上始終冷冷的。

　　路邊有賣綠豆蓮子湯的小販有氣無力地吆喝著，一晃神，碧綠的蓮蓬頭上市了。從里面挖出來的蓮子，和清熱解暑的綠豆熬在一起，再打上碎冰，就是一碗適合夏天的飲品了。

　　孟風雪溜達過去，下意識地買了雙人份的綠豆蓮子湯。走出幾步，才發現自己如今是一個人了。他似笑非笑一下，轉過身又買了一份，回到家打給自己最好的哥們程田和林群。

　　程田是班長，同時也是籃球隊的隊長，六年級的時候已經長到了一米七五了。他的爸媽是大學教授，教導得他行事也比同齡人穩重。可以說，程田是可靠的大哥形象。平時有事，大家都愿意找他商量。林群不拘小節，愛玩愛鬧，孟風雪鬼點子多，他們三人是班里的鐵三角。

　　程田和林群也住在附近，沒幾分鐘就到了。程田往孟風雪的小床上一倒，“你總算找我們了。”

　　“這不是前陣子顧不上嘛。”

　　“你怎么打算？是不是要走了？”林群占據了飄窗上墊著靠墊的絕佳位置，掏出新款的智能手機開始玩起了游戲。

　　孟風雪就把他準備做的事情，和朋友們說了一通。

　　“你這個主意太不靠譜了。”程田說。

　　孟風雪一只手指戳著手里的籃球，另一只手利落地轉球一圈，說：“我拜托了一個叔叔，請他來勸勸大伯他們。”

　　林群手上飛速地操作，嘴上也不閑著，叫道：“有什么用！難不成你能說動長輩們自己生活嗎？”

　　孟風雪露出一個蔫壞的笑：“如果你想要一扇窗，他們不給你的話，那你就去要一扇門，那么他們就會給你一扇窗。”

　　“你這個叫做什么，哦，權宜之計……你只不過是在拖時間，并不能改變最終的結局。”喜歡看歷史和軍事小說的程田點評道。

　　兩個好朋友臉上露出了不相信的表情。他們都了解孟風雪的情況，自然不希望好朋友就這樣離開了。

　　一絲悵然爬上了孟風雪那張稚嫩的臉龐：“也許拖了一下時間，改變的就是我呢？”

　　“喂，你到底怎么想的，她畢竟也是你媽媽，也許她是有苦心的呢？”林群問。

　　孟風雪聽到又不說話了，小小的房間忽然陷入了沉默。

　　半晌，程田嘆了一口氣，打破了壓抑的環境：“你，最近還好嗎？”

　　“還行吧。”孟風雪敷衍地答道，把手里的籃球精準地扔到程田的手里。

　　林群岔開話題：“對了，要不要一起去旅游？我爸媽同意了。”

　　“我們行嗎？你爸媽肯讓我們幾個小孩自己出去玩？”

　　“到時候再說唄，你就說想不想嘛。”

　　那肯定是想啊，孟風雪忙不迭地點了點頭。

　　程田問：“去哪啊？”

　　“去哪都一樣，我們哥幾個在一起就行。”

　　“等我今晚和我家大人們聊完，我再給你們準信。”孟風雪說。

　　“那，我等你消息吧。”

　　幾個已經出落得高大、臉卻還一團孩子氣的男孩子從位子上爬起來去喝孟風雪買的綠豆蓮子湯。湯明顯熬了很久，綠豆和蓮子已經半融化出了沙沙的質地，卻還保留著一半本身脆嫩的口感。加了一點薄荷汁的湯飲搭配上青、白的顏色，把暑熱嚴嚴實實地擋在門外。

　　在這座南方城市，到了夏天，幾乎家家戶戶都要飲蓮子湯的，不僅滋味清甜，還具有降火清心的功效。孟風雪抿一下綠豆和蓮子，想起每年的夏天爸爸都帶他去池塘邊摘蓮蓬。

　　花灑一樣嬌小的蓮蓬，撥開如絲又肥厚的翠綠肉質，才能取得一顆顆蓮蓬。這樣還不夠，仔細地撥開皮，再抽掉蓮子中最苦的一絲蓮心才算處理完了。

　　可是爸爸說過，苦澀的蓮心，才是最具有藥物價值的。

　　周五晚上，大伯從外地趕了過來，其他幾個長輩齊聚在孟風雪家的客廳，等孟風雪表達他的想法。

　　“爸爸，留下了一套食譜。”

　　孟風雪的音量不大不小，仿佛說故事一樣，說起了一個和他的去留不相關的事情。

　　他說，他看了爸爸留下的食譜，了解到爸爸是怎么成為了一個頗有名氣的大廚的。爸爸在上海學了幾年手藝后，并沒有把做廚師當成自己一生的職業，只是聊以謀生，更無談后來對廚藝那樣的熱愛。那之后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爸爸離開了媽媽，帶著還是嬰兒的他離開了上海。一開始輾轉了幾個地方，直到去了群玉山后，遇見了一個老婆婆。自此，爸爸性格變得沉默而穩重，廚藝也大漲，最后來到現在的這座城市定居，并打拼出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孟風雪拿出那張爸爸抱著嬰兒時期的他和老婆婆合影的照片給大家看，最后，他拋出一句爆炸性的總結：“我想繼承爸爸的菜譜，去群玉山跟婆婆學廚。”

　　所有人的表情都呆住了。

　　片刻后，大伯直接拍案而起：“不行！”舅舅和舅媽臉上陰晴不定。小姨充滿了疑惑，她記得，孟風雪曾經不止一次說過，他并不想成為一個廚師。

　　大伯說：“你太沖動了，而且你才十二歲，應該好好上學。”

　　孟風雪臉上閃過一絲得意的神色，瞬間轉換成認真的表情：“我考慮好了！”

　　“如果說，你已經成年了，上過大學了，還想要繼承你爸的去做一個廚師，我們當然非常支持的。可是你現在還沒有找到自己真正的志向，所以我不同意。”大伯勸道。

　　孟風雪當然不是真的想做一個廚師了，他這點小算盤逃不過小姨的眼睛。小姨直接點破：“別想通過說些有的沒的，企圖拖延時間。”

　　他偷偷看了一眼墻上的鐘表，按照之前的約定，救兵就要到了。大家正在僵持，門突然被敲響了，眼鏡陳和上次那個胖伯伯又來了。

　　一看到眼睛陳，孟風雪忸怩地開口：“陳叔叔，我不想去媽媽那里，而且我真的要去群玉山，爸爸說了有一天他要把食譜還給婆婆的。”

　　聽到“食譜”兩個字，又想起前幾天孟風雪給他打的電話，眼鏡陳無比真誠地說：“嗯，我倒覺得，大家也別太逼著風雪了，也要站在孩子的角度考慮一下……”

　　長輩們沉默了，他們并不是沒有考慮到孟風雪的感受，只是，有些決定不得不做了。

　　胖伯伯早已表明了身份，瓊玉堂的主廚和孟師傅的師兄，大家無形中對他增添了幾分信任。他說：“要不這樣，現在離開學還有很久。小陳是我們餐廳的經理，很可靠的，他可以陪風雪去群玉山。先讓風雪出去走走，冷靜一下？也許他能想明白呢？”

　　大伯沉吟了片刻，說：“今晚我和風雪單獨談一談吧。”讓其他人先回去了。

　　孟風雪的家在一樓，陽臺的一角開了一個門，連接到外面一塊小小的露臺上。爸爸在這里種了一些本地不好買到的異國香料和蔬菜。早晨和午夜，他都會在露臺上精心地侍弄這些小小的菜蔬。

　　孟風雪跟隨著大伯走入小院子，墻角幾盆迷迭香和百里香都蔫蔫的，在初夏的炎熱里抬不起頭來。

　　“你必須去你媽媽那里。”聽到大伯這么說，孟風雪立刻失望地低下頭。

　　“但……你可以不用現在就去。”

　　下一句話，又立刻讓孟風雪興奮了起來。

　　“你想去群玉山，你就去吧。那里是對你爸爸很重要的地方，也許你會有一些改變。”大伯嘆息著，終究是妥協了。

　　孟風雪歡快地一把抱住了大伯，快活地笑起來。大伯是瘦弱的，抱住他就像抱住了一把排骨。爸爸經年累月在灶臺邊上忙碌，身上的肌肉結實。上一次他抱爸爸，還是兩年前的運動會。孟風雪在百米短跑里獲得了冠軍，他抱著爸爸像抱住一塊里脊肉。

　　大伯和爸爸是兄弟，面容相似，在昏暗的天色里，幾乎分辨不清。孟風雪抱住就不肯撒手。

　　不知道從哪里飄來的綠豆蓮子湯的清冽味道，混合著露臺上干枯又濃烈的香料植物氣息，在這個夏日，孟風雪覺得身上終于又暖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