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的亞熱帶季風氣候。四季變化分明,冬夏溫差較大。”
到寧大讀書以前,葉香查詢過越城的天氣。她記得自己當時對上面這句話,讀來是滿心歡喜、一意期待的。生在冰原長在北國的葉香,很希望能夠感受那種熾熱多雨、濃綠茂密的夏天。那種似火驕陽一片蟬鳴時,于極喧鬧處又極為寧靜的感覺,真叫人入迷。
如今她才算明白,什么叫做四季分明,溫差較大。夏天可以把人烤化,冬天可以把人凍成渣。冰渣。江南的這座古城,同時兼俱了濕冷與潮熱的兩極。相比擁有六個月冬季的北國,確實要豐富多彩了不少。
“葉香,到314自習去嗎?”
“好,你先去。我還了書就去。”
葉香和她同寢的周穎芳總是同進同出,形影不離。廣義上來說,她們算得上是老鄉。世界很小而冰城很大,所以入學前她們并不相識。
314是一個偏僻的小教,一共只有十來個座位。因為小,很少被人占用作開會,或者講課。若有人無意中推門進來,發現里面赫然已經坐了好幾位,時有交談,會猜測人們是在開會,便默默退了出去。如果那人不幸已在整層樓逡巡完畢,絕望之余,滿面困窘地探進來巡視一番,那么等待他的,是每排座位上層層摞起的各式書、包,琳瑯滿目,盡管占座是不被提倡的。當那個人硬著頭皮,期期艾艾地想找一個角落里的位置不為人知地坐下,把那用來占位的物品朝角落里推了推的時候,一準會有人恰當其時地說,
“同學,不好意思,那個位置已經有人了。”
當那人想要強辯兩句、整棟樓都不準占座的時候,一定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人家只是出去幾分鐘,我幫他看著呢。”
伴隨著的,一定是角落里女孩子捂嘴輕笑的聲音。于是那人便也羞窘地站起,匆匆離去。
也于是,不知不覺間,314室便成了如今的格局。有大約五六個女生,和七八個男生,是這里固定的常客。時間長了,這些人熟悉了彼此的長相,有了些點頭之交,雖然他們彼此間并不算熟識。這也難怪。這么大的學校,成千上萬的學生,無意中聚集在這間小小教室里的人,仿佛無形中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陌生人之間的墻。
常客中也有人漸漸不來,那常客便也漸漸變成了其他的面孔。“隨緣聚散,沒一分可強留。”
葉香是這群人里最默默無聞的一個人。她的模樣一般,沉默寡言,戴著一副黑框近視眼鏡。和人說話的時候,她習慣于低著頭,視線微微朝下,聲音細弱,如蜂鳥輕鳴。
最主要的是,她好象處于一種萬事不關心的飄忽狀態。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身旁坐著周穎芳。小芳讀書的時候,葉香慣常做的是呆呆地看著窗外那棵蒼天巨木。那棵巨大而黝黑的梧桐,從春到秋,從夏到冬,變換著紛繁復雜的形態。從枯枝到萌生星星點點的嫩芽,到瞬間迸放出滿樹隨風舒展的小葉,在風中喜悅地揮舞著它們的翅膀,再到盛夏的濃蔭蔽日,繁盛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接著的,是秋日的火紅橘黃,一樹繁花。葉在秋風的吹拂下慢慢舞起、再翩然墜落,像漫天的蝶,如此凄迷。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秋雨籠罩著校園,樹下的殘葉濕漉漉的,生了病的葉子,等待她們的,只有腐敗與沒落。抬頭看,那些縱橫光禿的細碎枝椏,將藍天分割成無數的小片。寒冷的冬天最終到來,銀裝素裹,靜立憑吊。憑吊往日的綠葉與繁花,不知她們去了哪里流浪。
是的,這是一年中最冷、最孤單的季節。不要說什么冬天已經到了,春天還會遠嗎之類的話,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這一城風雪,要去抵擋和承受的人,還是自己。只有自己。一個人。
“這幾天計算機系的那個男生沒有來。”小芳碰碰她,嘀咕了一聲。
“什么?”葉香努力集中精神,側耳傾聽。
“就是坐在門口那邊的帥哥,好幾天都沒來了。也不知道,他以后還會不會來。”
小芳咬著筆桿,示意了一下門口靠邊的一個座位。
葉香想不起來小芳說的那人是誰,只含糊地點了點頭。
有人推門進來,是個漂亮女孩。明眸皓齒,讓人眼前一亮。
“徐顏,醫學院美女。帥哥就是在追她。”
小芳的八卦在耳旁報到。她的嘴唇翕動,近乎無聲,但葉香還是覺得危險。教室實在太小,氣流震動,就算再低的聲音也可能被耳尖的人察覺,未免顯得她們多事,叫人訕笑。葉香朝小芳微微搖了搖頭,將目光繼續投向了窗外。
小芳抿唇一笑,重新對牢了她面前的書。
可是,那一天畢竟還是有些許特別,在葉香的記憶里,留下了幾道淺淺的印子。
“同學,那個位置已經有人了。”
小芳的聲音猛然在安靜中響起,有些尖利,將葉香的視線再次拉了回來。一個高個男生,穿得一身黑,一言不發地坐在小芳所指的門口那個位置,那個屬于計算機系帥哥的位置。桌面上原有的書被黑衣人拂到了一旁。從側面看去,這人渾身散發著一種清冷的氣息,有些毫不客氣的態度。隨著小芳的話音,他穩穩當當坐著,動都沒動。
隔著一排座位,小芳又喊了一聲。這一次,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怒氣。
“喂,穿黑衣的同學,說你呢,聽見沒?那個位置已經有人了,他剛才臨時出去了一下,很快會回來的。”
為了幾乎不認識的人和一個陌生人這樣爭執,有必要嗎?坐在她們左后方的徐美女此刻正抬起了那雙秀美的眼,含著些發笑的神情。她偶然碰到了葉香的視線,定了一定,用手背輕輕依著唇,和同伴低聲交談了一句。
葉香拉了拉小芳的袖子,有些窘。小芳將袖子拽了回去。就在她又一次作勢要發聲時,那個男生轉過頭來,目光平靜如水。
“謝謝啊。我是他哥,在這等他。”
聲音冷峻,如同一塊巖石,無波無浪。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深沉如潭的目光,與葉香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小芳隨之哦了一聲,紅了臉,安靜了下來。
葉香更窘了。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天,她四處和陌生人的目光碰撞。是因為窗外的風,今天特別猛烈,吹亂了她的心么?還是,她想要從自己編的網里,想要努力地向外爬,過于急切了?
這些日子以來,其實她很怕和人對視。陌生人也好,熟悉的人也好,通過彼此臉上鑲嵌的那兩扇心靈的窗戶,總是會吐露很多她不愿去觀察和體會的信息。禮貌,好奇,靦腆,探究。所有人的目光,都會讓她想起他,那個她不想再去想起的人,想起他當時眼中所射出的,那目光中的,冷淡、冷漠、疏遠,和一縷哀傷。它們匯聚成一把帶著鋸齒的刀,在她的心上來來回回地割,不眠不休。鮮紅的血,一滴一滴,滴在地上吧嗒作響,象一顆一顆淚珠浸入黑土,瞬時消失不見。不能如墨汁那般在水里氤氳開來,余燼難了。也不能如她所愿地那樣一次來個痛快。
分手不就是分手了么,分得干脆,決絕。如今還有什么好說的呢,還有什么好想的呢。何必要這么藕斷絲連,說什么,天長地久地想念?
無不無聊?活不活該?
葉香咬著唇,將視線重新投向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