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陽光有時候也像春天的陽光一樣嬌柔,風也和和氣氣的,站在輕輕搖動的樹枝下面就能心情愉悅。目之所及都是悠閑的人們和開得不急不躁的車子。一只蝴蝶就這么加入了這幅美妙的圖景,它不是一只普通的蝴蝶,看似黑色的翅膀在翕動的時候被陽光照出了斑斕的顏色,讓人忍不住想湊近了看清楚究竟是什么大自然的杰作。這只蝴蝶翩翩飛舞著,也許是陽光令它陶醉了,它飛離了安全的路肩,往川流不息的車流中飛去了。我比它更早意識到了危險,站起身來想引導這美麗的生靈離開危險的公路,在我離它還有兩三步遠的時候一輛時速不高的公交車慢悠悠地撞上了它,我心中一驚,仿佛與這蝴蝶的世界一樣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其他人,包括那位肇事司機毫無察覺這悲慘的一幕,他們或是無聊地看著手機或是冷淡地看著遠方,這個生命遭受的重創絲毫沒有影響他們各自的時間。公交車又緩緩開過去了,那只美麗的黑色蝴蝶虛弱地摔落在地上,一只翅膀無力地貼著地面一只翅膀在空中微微扇動,仍舊在陽光下閃動著像是金子一樣的色彩。我替它感到慶幸,終究命是保住了。我想把它撿起來,在我走上前去的前一秒一輛小車急不可耐地駛過,我似乎聽到一聲蝴蝶發出的嘆息。車子過去后路面上什么也沒有了,連最淺顯的痕跡都難以尋覓,仿佛剛剛那生命隕落的一幕不過是我的幻覺。
這件小事像是一個夢境的片段被摘抄下來然后被遺忘在角落,當在某些時刻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或者事又使得那些已深埋的記憶再次浮現。
我是在常去的那家面店遇見他的,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我剛把車子停在店門口就得到了他熱情的招呼,伴隨他的招呼是他細致地打量,我能感受到他專注的目光不同尋常的力量。我略撇了他一眼徑直走到老板娘面前報了要點的餐食。在這個地方,打招呼顯然是一種影響效率的舊習,已被革除,我撇這一眼是不確定自己確實聽到了對方的招呼。剛透過廚房狹小的窗戶跟老板娘報完轉過身來,他又招呼起我來“小妹妹,坐我這里吧。”他用腦袋指著他對面的座位。這人看起來年紀不小了,該是個爺爺輩的人物,但衣著毫不老氣,一件紅白條紋的襯衫,整齊側分的頭發,雙手交叉著放在翹起的二郎腿上,頗有點書生氣質。他坐在門口那張桌子上,面前擺著五六個啤酒罐,看起來中午沒到就已經喝了不少。我微笑著打個馬虎眼坐在了離他最遠的里面桌子上。
這是家小店,總共就四張桌子,最遠也沒遠到讓這位喝醉了的大爺放棄攀談的興致。“你知道唐宋八大家嗎?”他言辭清晰倒是聽起來沒有絲毫醉意,只是這問題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唐宋八大家?上學那會兒學過,現在早不記得了。“我尷尬地承認。
他似乎完全沒發覺我的尷尬”唐宋八大家,那可是我最知道的。學生應該都知道這個。”
“我早就不是學生了!”
“你已經不是學生了嗎?”這位奇怪的大爺顯得十分驚訝,也許他的眼神本來就不太好,喝多了以后更差。勉強讓他相信我不是學生以后他才決定放過傳授我“唐宋八大家”的知識。轉而說起了自己。
“我還有一個牛逼的地方。”他頗為冷靜地準備炫耀。
“您說。”我邊應邊打開一雙筷子把剛端上來的面攪拌均勻。
“我是武漢大學的。”
“是么?武漢大學可是好學校,現在都是,您那個時候肯定更是了。”得到我的認可和贊美他好像頗為得意,竟然哼起了小曲兒。我的面已經拌勻,有些后悔為什么點了中份,這奇怪的對話讓我很想快點吃完走人,管你什么武漢大學,清華大學的呢。
大爺自我陶醉地哼唱讓我剛安下心來吃飯,誰知他忽然又起了一個話茬。
“這首歌牛逼啊,你知道牛逼在哪兒嗎?”大爺已經用一種清冷地聽不出語氣的言語問我。
但顯然他不期待我做出什么回答,就自顧自繼續哼唱起來了,細聽才發現原來是那首五六年前大街小巷都能聽到的《傳奇》。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牛啊,你聽這旋律,這轉折,是不是神來之筆。”
“是,是。“我聽著大爺的哼唱絲毫沒慢下來吃面的速度,在間歇中應和著。
“其實我是搞音樂的。”大爺自白道。
”是么?您是搞什么音樂的?“作為一名真正的音樂愛好者,這個話題倒是真的引起了我的興趣。
“我是搞創作的,所以這些個歌曲,我一聽那些和弦,就知道好壞,就知道是不是行家寫的。”說到這里,倒是聽出一絲炫耀的感覺來了。
“是么?您都寫過什么歌啊?”無論是創作什么內容,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所有的創作者都能引發我的興趣。
但是大爺完全沒接我的話,自顧自說起來”所以這首《傳奇》一聽就知道,太厲害了。“大爺又哼了幾段旋律,跟我講解這其中的玄機,也許是顧慮我是個外行,一個和弦名字也沒提。
“所以這個人啊,真是厲害。”
”李健是吧,確實厲害。“我吃了一口面回了一句。
“你知道李健?”這次大爺比知道我不是個學生還吃驚。
“知道啊,李健嘛,我去看過他的演唱會。”
“你還去過他的演唱會!”大爺激動地站了起來,朝我的座位走了過來。眼看一個喝醉的人如此表現,我不由得緊張而話多起來。
“是啊,就是深圳那場。去年的時候。”大爺坐到了離我最近的桌子邊上,他像是發現一個知音一樣高興。我這個偽知音不知不覺加快了吃面的速度。
也許是我吃面吃的太認真,大爺很高興地坐近了卻并沒有再跟我聊起李健。
“李健是個不錯的歌手,但是你知道鄭鈞么?”大爺聊起這些音樂人的時候反而不像個大爺了,像也是一個搖滾老炮兒,一個熱愛音樂受其滋養而永遠年輕的人。
“還有汪峰。汪峰那范兒真是”大爺語氣里像是覺得汪峰那范兒令人不屑,說著他自己又站了起來模仿起汪峰來“北京,北京”腰背盡量往后仰成一個蝦子而不讓自己摔倒。我忽然覺得這位可能還稱不上是一位大爺。大爺自顧自繼續話題“但是你知道嗎,汪峰是中央音樂學院出來的,正經學音樂的。”
我想起才剛不久看到的一篇公眾號就是在講汪峰,大意是即使他有許多正經音樂人瞧不上眼的地方,但是他確實是科班出身,確實過得比大多數正經音樂人富裕。我趕忙表示認同“是啊,聽說他是科班出身來著。”
大爺又湊近了一些走到了我的桌子旁邊,低下頭神秘兮兮地小聲說“我以前在北京玩音樂的。”我的心跳和吃面的速度不由得加快了。
“哦?是嗎?您認識汪峰?”這下我也來了興致,對于有點名氣的人,普通人逮著機會總想一探他們私下的樣子。
“我以前是唱歌的。”大爺繼續神秘地說到。他退后了一步忽然正經唱起歌來。還是那首傳奇,不像剛才哼唱一句講解一次這句的起承轉合多厲害,而是完整地唱了一段主歌加副歌。他揮舞著手臂仿佛面前有一個麥克風,雙眼也迷蒙起來,好像他此刻不是在一間只有四張桌子的簡陋面店中間而是在《我是歌手》的舞臺中間,一束暖黃色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使他成為發光的歌者,臺下的觀眾仰望著這顆閃閃發光的明星滿是歡喜。我是唯一仰望的觀眾,但是怎么說呢,大爺的歌聲在廣場舞旁邊的自助KTV里面確實算得上高手,但是以此為生顯然有些難度。藝術這碗飯,是需要一點天賦的。
大爺唱罷開心地問我“怎么樣?”
“不錯不錯。”我誠心地回答。
“我們以前那都是彈鍵盤的,邊彈邊唱。”沒說完就開始在我的桌子上開始演示,假裝那印著簡單圖案的薄木桌板就是一個鍵盤,大爺雙手按在桌板上,看不出是什么和弦,手指起落之間又是什么和弦變化。“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大爺唱完一句,舉起了右手像是對一個虛擬的剛到場的朋友打招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他又轉頭向著旁邊的空氣擠眉弄眼起來,好像是在跟旁邊不存在的吉他手互動。大爺的投入仿佛也改變了我周圍的氣場,我面前的不再是一碗怎么也吃不完的面而是一杯裝有冰塊的雞尾酒,我置身在一個喧鬧的卡座里,旁邊的人們互相調笑著隨著音樂搖擺著,舞臺前面有一個小小的舞池,幾個年輕的身體張揚著青春的活力,頭頂的彩色射燈不時照射到舞臺上的鍵盤手和歌手,他年輕,手指在鍵盤上飛舞的樣子很是好看,唱得一般但是沒有人在意,只要節奏還在音樂不停,誰都盼望夜再長一些。
大爺唱完了,嘴角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看到一雙昏黃的疲憊的眼睛,像是流過許多眼淚又像是被迫看過了太多漫長的夜晚。
“您怎么跑到深圳來了呢?搞音樂還是北京更好些吧?”我問了一個沒期望得到回答的問題。
大爺用那雙昏黃疲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感到一陣凄涼。“北漂么,哪能一輩子漂著呢。”大爺竟然回答了我,一個用數十年時間換回的答案。
老板娘從后廚走了出來,依舊穿著她那件買醬油送的紅圍裙,上面印著大大的醬油廣告。她約莫四十的年紀,身材略胖,一雙大大的眼睛頗有神采。她是一個沒受過多少教育的鄉下人,普通話尚還說不明白,店里裝修談不上風格更說不上品味,但做的面味道極好價格也實惠吸引了不少像我這樣追求性價比的客人。在這樣的店里吃飯就是為了吃飯,毫無發朋友圈炫耀的壓力。這才發現老板娘和大爺竟然眉眼有些相似。
“老板娘,這是你的親戚嗎?”
老板娘爽快地回答“四啊。”
大爺問到“你怎么知道我們是親戚?”
“我看你們有些相像。”
老板娘笑道“我們像嗎?”好像是什么好聽的笑話,竟笑得前仰后合起來。
大爺道“老板娘是我的堂妹,但是從來沒有覺得我們相像過。”
是啊,老板娘怎么看也不像是讀過武漢大學又到北京玩了數十年音樂曾經和汪峰,鄭鈞,李健一個圈子里的人物。若真是如此,怕是也不會有這一碗一周不吃就令人想念的面了。
終于吃完了面,我立即以趕著上班為由離開了那家簡陋的店子。大爺不舍得與我相約下次再聊。忽然想起了那只瞬間消失的黑色蝴蝶,我可有機會再見到它?

吉祥鈴鐺
一個小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