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湖心,清秋亭上。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月色更冷,夜色更濃。這已經是沐河清喝的第三杯茶了。她像是不怕毒似的,有一搭沒一搭地抿口茶,仿佛是要試探到底是她命硬還是這毒更厲害。
依舊沒有毒發。
王武面上已經冒出了冷汗。他從未見過這么不怕死之人。跟“他”說茶里有毒,這人偏要一杯又一杯的灌;跟“他”說那是解藥,這人卻偏碰都不碰一下。他不禁懷疑,這條命,是“他”自己的么?這么多年如出一轍的戲碼從未出過差錯,怎么到這個人面前,就不好使了呢?
沐河清隱在兜帽下的雙眼細細地觀察王武,他的神色越發不自在,少女的嘴角在暗中微彎:
“王老板,反正你也有解藥,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與我喝上一盞?”
語氣依舊刻意壓低,清冷而沉,帶著幾分疲倦。
王武呵呵笑了幾聲,心道反正這茶里也沒毒,陪你喝茶又能怎樣?他順勢扯過茶盞,笑道:“看來李公子氣還未消,那便讓我以茶代酒向李公子賠罪了。”
沐河清舉起放在手側距離極近的茶壺,嘴上招呼道:“王老板果然是有膽識之人,今日這盞茶你若是喝了,我便與你做個朋友。”
她邊說著邊為王武斟茶。
寬大的袖口有些垂下遮住了茶水茶盞,隨著倒茶的動作,沐河清臉上的斗篷也微微傾斜,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皮膚。王武被這一片白膩吸引了視線,他極努力地想要看清這張面紗下的臉龐,下一刻——
斗篷被扶正,他面前擺上一盞冷茶:“王老板,請。”
王武笑呵呵地掩飾方才動作,隨意便順勢抿了一口面前送上的茶水,隨即眉間輕蹙,許是嫌茶水太冷便淡淡放下了。
他似有若無地搓了搓手指,又待了大概片刻時間,笑著在四周看了一圈,這才緩緩起身,錘了錘久坐的雙腿,對沐河清笑道:“眼下丑時已經過半了,李公子怕不是迷路了?”
沐河清笑瞇瞇地回應:“也許是王老板手下的人把他帶迷路了也說不準呢?”
對方很清楚那些已經不算是活人了,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發生。
王武眼神變了一瞬,笑呵呵地把話堵了回去:“張公子很清楚,這不可能。”
“那王老板便只能再等等,”沐河清雙手一攤,很好脾氣地說道:“畢竟我那個迷路的同伴也不能白白給了你一萬兩銀子就把我丟這兒了對吧?何苦呢,大半夜的。”
王武:“……”確實言之有理。
一時間,他竟無言以對。
夜風拂湖面,微微引波瀾。清秋亭四周還是靜悄悄的,似是無人要再來一般。
王武眼見月牙逐漸西沉,他有些按耐不住了,緩緩靠近了沐河清,正要作出一個手勢。四周的氣氛卻隱隱有些波動,仿佛在暗處的東西露出獠牙,要一口吞下坐在青石凳上的人。
“王老板。”沐河清也起身喚了他一聲,恰趕在他做出手勢之前。
王武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愈發和藹,像是在判決死刑之前征詢人遺言一般。
沐河清笑了笑,相當自然地將目光移向他身后:“人總算來了。”
王武本能地向后看去。
身后空空如也一片黑暗,下一刻,他身后便傳來清晰的落水聲——
“撲通!”
他趕緊回頭,人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唯有亭邊的青石板上隱隱有濺起的水漬,水漬囂張地四濺,仿佛像投水之人一般囂狂。
死寂中唯聽見一人怒氣沉沉地喝了一聲:“全給我下水!”
“死要見人,活要見尸。”
…………
湖水冰冷入骨。
秋日的涼浸入湖水,水流涌來,寒冷似針扎一般折磨每一寸肌膚。有人在四下冰冷黑暗的湖底無助地踩踏水花,時間一點一滴流逝,胸腔中的空氣已經獨力難支,月色照影的湖光在她眸中愈來愈遠。
真冷啊……真難受。
沐河清有些無望地盼著,無可抑制地掙扎,卻仍在湖中沉淪。
瀕臨窒息前耳畔卻傳來岸上的殺戮之聲,有鮮血浮在湖面,有殺伐的火炬燃亮湖畔……她忽而笑了。
終于,還是來了。
模糊中,她嘗到一絲血腥氣。
…………
終于有一雙手臂,穩穩地攬住少女的腰身,拖著她浮上水面。
湖面上四處浮尸,湖水幾乎成一池血水。俊美的少年托住女子,臉頰和手臂上的傷口還在淚淚流血,他卻并不在意,只是卯足全力向岸上游去。沿岸的火光和血色映入少年黑曜石般清冷的眼眸,眼中隱隱藏有殺意。
卻被他小心翼翼地壓住了。
他望著懷中人的眼神有些格外無措的慌張,唇角緊抿,心口如火燒。
樓破嵐在半路便臨時調轉了方向,一身氣勁尚未緩勻便似離弦之箭一般沖去清秋湖。周遭的風景在他眼中極速掠過,本就敏銳的五感此刻極力放至最大,只為感受到遠處少女的氣息。
還有十里……夜空中爆發出姍姍來遲的回應信號。
還有一里……
還有五百米、一百米、五十米……他終于看見那人一身黑袍懶散地站了起來在與王武對峙。
然后……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抹身影毫不遲疑地跳入湖水,砸碎了湖上的一層月光。
王武一聲令下,暗處埋伏的“影子”已經出沒,毫無感情地往湖水里截殺逃逸之人。
樓破嵐覺得自己要瘋了。他將速度提至極致,樹梢枯枝浮光掠影般劃過,有些劃爛了他的衣角斗篷,有的劃破了少年的肌膚……他卻全然不顧。他折下樹枝,裹在勁氣中似箭一般狠狠擲出,一箭解決一個,直至湖上浮滿了血尸。
樓破嵐踏在湖面上,體內的勁氣因為疾速移動又急劇停止已經亂作一團,他沉著眸,在水上穿掠,像是陷入窮途的野獸要將這些四面八方圍來不知死活的東西撕裂、撕碎。
遠處終于有吶喊聲和火光,是葉寒舟率軍趕至了。
“撕拉——”一個“影子”的刀鋒劃過少年的左臂。
樓破嵐一手拽過那人的手肘,狠狠折裂反手將刀鋒刺入其咽喉。他見葉寒舟已經派兵包圍了四周,遂頭也不回地鉆入水中,向著少女所在的方向游去。
要快……再快一點……快到了……她不能有事。
絕不能有事。
…………
左翎衛的士兵將清秋湖四周圍堵,抓到的影子一小部分已經投毒自盡了,倒還是抓了不少活人。王武根本來不及吞藥自盡,竟不知為何倒在清秋亭的青石板上抽搐不止,被人發現抬了回去醫治。
事關重大,已經有人去京都府衙擊鼓立案了。
葉寒舟趕至清秋亭時,只見原本水波清澈的清秋湖上已經漂浮了約莫十數具浮尸。
他眼中映出少年在火光下一身血色、毫不遲疑鉆入湖水的身影。
流血漂櫓,月光如霜似雪,將血色映入湖中,每具浮尸的雙眼皆毫無情緒地睜大,沒有疼痛恐懼和憎恨,只有麻木的逝去。
他們才是權謀的犧牲品。生而為了一場野心的博弈,流血,受刑,喪命,歸于塵土。
葉寒舟想起那晚少女在他耳邊說過的話——
“這些人,如果可以留下活口,還是勞駕葉公子盡量救下來。”
“讓他們正常的生活,過過日子,感受我們能感受到的七情六欲也好、貪戀嗔癡也罷,至少生而為人,總要走一遭體會一遭。”
“畢竟,這些人當年尚是孩提之時,便被人處心積慮地圈養在此地,也不是他們的過錯。”
“錯的是我們。”
她的話戛然而止。似是有些自責。
葉寒舟的心思也有些沉重。
他未想到少女所提之事竟這般沉重不堪,見者不忍。
當權者只曉權位之爭,不顧生靈涂炭。
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哀,在繁花似錦的穎京城外、一處被世人拋棄的土地上,上演了一出血色慘劇。
確實是……他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