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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宮不諳謙卑之道

第二十二章 寒泉苦目水

本宮不諳謙卑之道 墨沐世無雙 3278 2021-02-01 17:56:24

  西街三尺巷,春暉藥鋪。

  藥鋪有大夫簡單地處理傷口,樓破嵐被大夫上手包扎,牽扯到傷口也不喊疼,視線倒是全集中在沐河清身上。

  “掌柜的,給我抓黃岑、菊花瓣、決明子各二錢,再來幾片羌活、甘草……嗯,還有一錢金銀花——羌活記得越老越好!還有葛根、桑葉并三錢,梔子一錢,夏枯草稱四錢。”翩翩玉立的白衣貴公子此刻正在柜臺前指指點點,纖細的玉手不時拿起些藥材湊到鼻下評價一番:“掌柜的,你這些藥材,成色倒是都不錯。”

  白須飄飄的干瘦老者仙鶴之姿,樂呵呵地抓藥,也不搭話。

  清云杵在沐河清身后,有些傻眼:她五歲便陪在小姐身邊,要是沒記錯的話——小姐是活生生連金銀花都認不出來吧?更別提什么羌活、決明子之類的了。

  十歲那年,小姐還在秋菊宴上鬧出了天大的笑話,硬生生將黃燦燦的金菊認成了“秋日忍冬”,趾高氣揚,鬧了好大一出烏龍。秋菊宴上那些小姐夫人都不知背地里講些什么閑話呢。

  如今搖身一變——也是能隨口抓藥的人了?

  提著藥草包的“小公子”晃晃悠悠地走過:“掌柜的,借藥臼一用。”

  這邊也不待那白胡子老頭應聲,沐河清便兀自尋了個僻靜的桌案,撩起大氅,擼起衣袖,堂而皇之坐下了。

  樓破嵐:“你這是在做什么?”

  沐河清:“搗藥啊,我要做一味藥。”

  樓破嵐忽然覺得自己一片感激喂了狗:“……你不是帶我來上藥的嗎?”

  沐河清理所當然道:“這點小傷,順便帶你來看看而已。重點還是這味藥,先別吵,一邊兒玩去。”

  樓破嵐:“……”

  他心已死,靜如死灰。他一片赤誠的少年忠心啊,竟敗在“順便”二字之上——嗚呼哀哉!可悲可嘆啊!!

  沐河清沒功夫搭理他,她伸手抓了個閑置的藥臼瞅了兩眼,看著還挺干凈,當下就拆了剛包好的藥材,專心抓藥。曬得干燥的幾片黃岑和羌活已經被放在藥臼里,沐河清操起搗藥的杵準備開始搗藥。

  “誒…公子!這種事情還是奴才來做得好,你這……”清云看見自家嬌生慣養、細皮嫩肉的小姐竟然親手擼起袖子來……搗藥?這可怎么行?趕緊喊住,欲伸手幫忙。

  “不用。你先去取些干凈的水來。”沐河清淡淡吩咐道。

  她眼下要制的藥,這小丫頭笨手笨腳非得搞砸了不可。

  “可是……”清云猶猶豫豫,她一個做奴婢的跟在小姐身后,什么也不做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速去速回。”沐河清不再看管她,眼神專注地盯著手中的杵棒,力道很均勻地砸了上去,一下接著一下。

  清云咬了咬唇瓣,只好趕緊去取水。

  沐河清專心搗藥。這藥委實不好搗,她這副身子骨被嬌養得又嬌又弱,手腕沒砸幾下便有些酸痛。可是對于這藥,力道輕了不行重了也不行,這些積淀年份的藥材又硬梆梆的,更少不得費心費神地研磨。

  不過搗了十幾下,她額上已經析出了汗珠。

  清云取完水回來,見沐河清這般模樣實在心疼,只能站著干著急。

  樓破嵐處理好傷勢觀察了片刻,清透的眸中映出少女用力搗藥的模樣,眼中突然浮現幾許不合性情的深暗。

  隨即,他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挨著沐河清就坐下來,一把奪過杵棒。

  他側過頭,側臉上還有一塊白色紗布,笑得揶揄:“大小姐放著我這么個苦力不用,豈不是劃不來?”

  兩人挨得很近。

  樓破嵐甚至能聞到少女身上似有若無的淺香,他的臉更是幾乎貼著少女瑩白的耳垂在說話,瞬間不自在起來,于是趕緊回頭,循著方才的規律一下一下搗開藥材。

  沐河清卻完全沒有在意。她眼下只擔心她好不容易搗出的藥快要毀于一旦了。

  傳說中戰無不勝的戰神啊,這力氣能小嗎?

  她皺著眉,不悅道:“你不要亂逞能。這藥材若是處理不妥,藥效很難完全發揮。”

  “你且看看這藥材我能不能處理好。”少年努努嘴,不在意道。

  沐河清皺著眉細看,卻發現樓破嵐所言非虛:他確實把力度控制得很好,甚至比她方才的力度更沉穩些。

  她皺著眉道:“你怎么做到的?”

  這樣偏的藥方,他也不會是懂醫之人,那要如何控制剛剛好的力度?

  想當初她可是琢磨了很久才琢磨到了這個程度。

  少年眉眼專注,伸手指了指耳朵,語氣卻還是不著調:“聽聲音嘍。這樣簡單的事,還用問的?”

  少女一愣。

  聽……聲音?

  這個藥臼是石制,臼底鋪著藥材,更是散亂凹凸,杵棒搗上去聲音悶悶的,根本聽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不過在旁邊站了幾許,便把這般細致入微的規律摸索透了?

  那……她當年琢磨了月余之久,豈不是一個笑話?

  沐河清勉為其難地夸了一句:“……干的不錯。好好干。”

  其實少女心中有些小小的憂郁。本來經歷了這么多年這么多事,很多兒時才有的爭強好勝的想法,漸漸得倒也看開了。

  可是——天塹一般的差距被無限放大,她實在不太好受。

  如果,如果她也像這般天賦異稟……如果她上一世能看得更清明……如果她能早一點、哪怕早一點點有所打算……

  沐家,會不會尚有一線生機?

  …………

  時間不緊不慢地過,藥材逐漸被碾成粉末。少女又按部就班地兌水、放入其他藥材。

  約莫一刻鐘后,清云又向藥鋪買了個小玉瓶,把制好的藥液裝了進去。清云很有禮貌地洗凈了面目全非的藥臼,一行人終于出了藥鋪。

  在一處僻靜角落,清云有些好奇地瞅著沐河清手上的小玉瓶。

  樓破嵐則懶洋洋地靠在小巷邊的土墻上,手中提著剩下的藥包,丟著路邊上的石子玩。

  玉瓶開啟,先是撲鼻而入的苦藥香,夾著寒氣。

  清云一聞便皺起眉頭。

  沐河清眼中映出玉瓶里淺黃色的藥汁。記憶仿佛透過這瓶寒泉苦目水,又回到了那一夜——她與求和使團即將前往隴西與齊賊求和的,前夕。

  長明八十四年秋,她站在長明的鳳儀殿外,看落日熔金,直看至銀鉤漫照。

  如今想來,那一夜的月光當真格外寒冷。

  桌上的茶涼透了,點心也面了,她撐在冰冷的石桌上,安靜地與銀月對視。

  打更的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已是深更。她不愿睡,睡過了今日,便要面對生死未知的明日。

  突然,一個玉瓶被放在石桌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她被驚醒,回身一看,怔愣半晌,倏爾一笑:“葉都督好興致呢,這樣涼的夜,怎么還不忘來本宮這兒走一趟?”

  這個人哪,向來是落步無聲的。

  來的不是顧流云,而是葉寒舟。想來也是,顧乘風一介白衣卿相,當是不能穿過層層宮禁來她這深宮中走一遭的。

  夜色里,三分月光,三分冷肅,三分凄寒。還有一分,仿佛融進了來人一身夜行的錦衣中,與那雙冷冽的黑眸融為一體。

  她笑彎了眉眼,卻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對間,竟讓她生出幾分慌亂。她只好移開視線,隨手端起茶水掩飾。

  下一刻,頭頂上傳出一聲低嘆。

  低低的,無奈的嘆息。

  他伸出手摁住了茶杯:“茶水早就涼了,皇后娘娘不用品了。”

  她放下茶盞:“葉都督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他還是不坐,立在月下,影子被拉得老長。他抬手敲了敲玉瓶:“國師尋的,托我送來。”

  玉瓶被她拿在手里,瓶下還壓著一張薄紙。她細細磨挲瓶身:“國師送的……毒藥?”

  她嘴角的笑意帶著幾分嘲弄:“勞煩國師費心了,毒藥送了也是多余。皇上已經送了不少給本宮了……喏,屋子里一箱子都不夠塞的。御藥司怕是都要被他掏空了。”

  “給齊人用的、給自己人用的、給我用的……還挺齊全。”她又微微笑開:“若是求和不成,他倒是生怕我安然無恙。”

  葉寒舟冷冽的眸無端染上一絲惱火。

  “娘娘多心了,”他深沉的聲音意味不明:“此物名為寒泉苦目水,用之可模糊眼目、遮瑜示瑕。唯有這樣,娘娘這雙眼睛才不至于引火上身。”

  沉默了片刻。

  只聞瀟瀟子規啼夜,更聲明了。

  她頓了頓,有些笑不出來:“國師……有心了。”

  “豈止是有心?”葉寒舟忽然反問:“這一個月我的人手跑遍了長明四境,顧乘風甚至逼得整個太醫院不曾合眼。寒泉苦目水的藥方失傳多少年?要不是這么折騰,我敢說這瓶水再不會問世!”

  他最終還是不忍語氣過重:“皇后娘娘。”

  “我與他,總不會像皇上一樣,想過要去害你。”

  夜色涼如水,如冰在飲,似火灼心。

  心寒徹骨。

  葉寒舟和顧流云,不過與她數年相交。

  而陸修堯,自己與他數十年的情分,相扶相持。

  他轉眼就要將她舍棄,或者想以她的性命來成全長明皇室的貞烈。

  她只好仔細地疊好收好桌上那張寫著藥方子的薄紙。

  她想了想,隨即又笑了笑:“……本宮還不曾想過命喪他鄉。葉都督和國師,也不用過于憂心。”

  她支起身子,躲過那道視線頷首道:“替本宮向國師道謝。”

  “本宮乏了,便先回了。夜色與茶水甚涼,都督與國師,各自珍重。”

  她不敢回頭,怕看見這個亦師亦友的男子,她要拘不住皇后的身份,反倒膽小懦弱起來。

  長明的國祚懸在明景皇后的身上。而她一個生死未知的使者,命運卻懸在冰冷鋒利的箭矢上。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她那晚亦再也不曾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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