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高估了自己?！?p> 孫悟空看著天邊一絲浮云，惆悵道。
白馬寺前，昨夜悄悄建起一個高臺，今天，一個又瘦又黑的出家人坐在上面，左右羅列兩排僧侶。
之所以來唐都洛陽，有一個孫悟空想見的人。
原本孫悟空以為他最想成佛，重新回到如來身邊，跟那拈花一笑解禪語的迦葉一樣。
但是孫悟空想錯了，成佛的第二天，那個光頭佬就又披上破破爛爛的袈裟來到人間，宣講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莫非這破地方，有什么玄機不成？”
城墻把城里圍得鐵桶一般，方方正正，連棵野草都沒留下。
“挺適合人住的！什么蚊子蒼蠅、臭蟲跳蚤，一覺安穩睡到天亮。”孫悟空咕噥一句。
“大圣，你把我們怎么樣嘛！”
馬面縮在后面，頭也不敢抬一下。牛頭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問。
都以為孫猴子脾氣變好了，誰知道火氣上來，龍宮和陰曹地府都掀個底朝天。
這不，一算舊賬，他們兩個可憐蟲就被拎來當觀眾。
“當年欺負俺老孫的，不管是誰，都要清算！”
“那你怎么不去欺負觀音大士、如來佛祖、三清？”
“一個都跑不掉！”
“我看你是一個都不敢惹！”
“俺老孫怕過誰來？”
“你誰都怕！就會欺負我們這些渣渣！”
牛頭憤憤不平，正好說中了馬面的心思，一時間四只眼睛死盯著孫悟空。
他們雖然沒有通天的本事，但不代表他們沒有情感，不會憤怒！
“我們雖然打不過你，但是你起碼要講究一個公平！你可是堂堂齊天大圣，護送唐三藏從東土大唐直到西天取經，一路度過九九八十一難，降妖除魔。你可知道這天下有多少人仰慕你？”
孫悟空本來打算，不管這兩個歪瓜裂棗說得如何天花亂墜，自己都不會輕易放他們走，因為要他一個人來這里面對那個曾經嘮叨煩人的臭和尚，他確實有些心虛。
這種心虛并不是實力上不如對方引起的心慌，而是一種無法跨越的心障。
對那個呆板迂腐的光頭佬，孫悟空就是有點抬不起頭來。
猶記得當年他頂著孱弱的肉身，攀著巖上野藤，蹬著松散的碎石，硬是爬到了山頂——雖然山并不高。
當他揭開如來下的封印，喜上眉梢喚他從石閘中出來那一刻，孫悟空確實想過要護他平安一世。
但是踏上取經路后，才發現一切其實沒那么簡單。
這個肉眼凡胎死心眼的傻和尚，一次次被妖怪算計，還冤枉自己的徒弟，真是木魚腦袋！
他也不想想，取經哪是這么容易的事？多少妖怪絞盡腦汁唬弄他，偏偏啥也不想，一個個圈套往里鉆，緊箍咒倒是念得挺狠！
想到這里，孫悟空摸了摸頭上，卻摸了個空。
這才想起經已取了，佛已成了，緊箍咒早就被觀音菩薩收回去了。
“你終于來了？”
“我來了……你知道我要來？”
“你一定回來。悟能、悟凈不會像你這么有時間。有時間就會荒廢，荒廢就會產生邪念，離正果就越遠，心中的疑惑就越深。”
孫悟空本想否認，但看到對面人一臉平靜的樣子，腦筋飛轉剛要脫口而出的話又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你瘦了?！?p> “也黑了。”
“你就不怕女兒國的人為你傷心?！?p> “我若是一直如此，她便不會為我動心。皮囊一副，惹來萬般煩惱。”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若美只是皮囊之相，亦不可謂之美?！?p> “哼，眼睛不就是用來看外表的？難道你的眼睛能穿到肉里？”
“你要用心?！?p> 從取經一開始，這個光頭佬就一直叨叨“要用心”，現在還是這樣！
“我們一路走來，跋山涉水，歷盡千辛萬苦，遇到各種妖魔鬼怪，途中發生許多不如人意的事，你、我、悟能、悟凈、白龍馬，都有不好的表現。但是最后，我們撐過來了，走到西天，取了真經?！?p> “那你還不抓緊機會享清福？跑到這破地方來丟人現眼？靈山天庭龍宮女兒國，哪一個地方不比這好？”
“真經雖然取到了，也運回大唐刻印再版，傳播各地。但真經的真義總需要人實踐。既然東土大唐未有這樣的人出現，那么貧僧自然義不容辭，厚著臉皮做這踐行大乘佛法的第一人?！?p> “這又是那什么——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正是?！?p> “荒唐！”
孫悟空叫起來。
“你難道想像那個地藏菩薩一樣，生生世世都守在地獄，永不見天日？”
“若世界真能因此和善，便是入地獄又如何？永不見天日又如何？”
“你瘋了！我們取經路走完了，剩下的不關我們的事了！我們做的已經夠多了！你明白嗎？”
“不。只要大乘佛法還未傳至東土任何一個角落，我們取經的路就沒有走完。”
玄奘想了一下，道：“你們的取經路已經走完，成佛也是你們理所應當的獎勵。因為你們的任務只是把我平安送到靈山，取得真經。你們已經做到了該做的事，而且比我預想的要好太多。接下來是我一個人的取經路，從我發下愿望，立誓出家接受剃度開始，我就注定一生都要走這條路?！?p> “瘋了！你真的瘋了！”
孫悟空恨不得一棒將這神都洛陽砸個稀巴爛！都是這可惡的地方，把光頭佬又套進去了！
“我今天終于明白，為什么唐三藏會是孫悟空的師父。”
牛頭長嘆一聲，若有所悟。
馬面附和：“沒錯，即使沒有了緊箍咒，也還是能把猴哥治得服服帖帖的，這種手段太高明了！”
牛頭用一種悲哀的眼神看著身邊的搭檔。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我們不是一路人？”
馬面不解：“怎么不是一路？咱們不都是黃泉路、一條道上的？”
牛頭苦笑：“黃泉路？倒是沒錯?！?p> “只要大乘佛法還未深入人心，只要我還活著，我都會做現在正在做的事。你去吧！你已經自由了?！?p> 玄奘說完，雙手合十頌了一聲佛號，轉身走了。
被五指山壓了五百年之后，孫悟空又一次次變成了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