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似乎對盧卡有些誤解。
其實,人與人之間難免會有誤解。在暑假里,我反復地想過自己為什么會被選為隊長。這大概就是一次誤解。小學的時候,隊長吳聞達是個說話不多但做事靠譜的人——無論是場上還是場下。或許教練和隊友們眼中的我也是這樣?可是,我記得很清楚,到了五年級以后,聞達學長明確表示過要將隊長袖標交給弦弦,沒有任何人有意見。在我心目中,能夠擔當隊長的必須是球隊里實力最強的那個人。弦弦進球助攻一把抓,既是全隊進攻的發起者,又往往是致命一擊的執行者。到了關鍵時刻,大家即便一籌莫展,似乎都不用太過擔心——他永遠都是挺身而出的英雄,力挽狂瀾、創造奇跡。我們已經習慣于信任他了。更難能可貴的是,他似乎從沒吃過一張黃牌。無論是球技還是球品都是全隊的楷模。而我嘛,場外做的壞事姑且不論,場上我可是吃過“無限期禁賽”罰單的。
我可能根本沒有大家想得那么穩重,只是他們和我關系好才投我的票罷了。穆錚這樣的“硬漢”才是隊長的不二人選。招新那天,穆錚人都沒來,說不定就是不滿意這個投票結果呢。他的確有資格不滿,但我似乎又不愿意直接將隊長的位置還給他。被人信任的感覺糾纏住了我,我舍不得拋開。爸媽對我沒什么要求了,我自己也沒有目標和計劃。這個袖標砸到我肩上時,我可能是打心底地想承擔一些責任的。這種責任不會太重,只是在球場上和更衣室里保持好自己的就行,不會怎么影響別人的生活,更不會使我再犯下那么大的錯。這或許就是我想要的,一點點的責任。
要是讓大家知道我是這么想的,他們肯定不會選我當隊長了。
九月底的首場比賽之前,我們在兩次社團課上進行了訓練。那時大家似乎還沒意識到自己對盧卡的誤解。九月的陽光還帶著點夏日的燥熱,但它是新鮮的,帶著新一學期的期望與憧憬,隨風刮過綠茵場,照得每個人都舒舒服服。一切都是新的,我有了新球衣、新手套、新號碼,還有爸爸媽媽送我的嶄新戰靴。我可以選自己想要的號碼了。第一個選,我是隊長。終于等到了這一天,我把球衣號碼換成了23號,可惜這個23號的背上仍舊是Coco,但新的門將服是橙色長袖,比之前的淺綠色更讓我喜歡。初二的隊員們也選到了心儀已久的號碼。趙蕤拿到了象征主力門將的1號球衣,穆錚則把球衣改成了7號。閻希居然選了9號,弦弦似乎說過,這是高中鋒的號碼。一年過去了,他沒長高多少,還是一副調皮搗蛋的樣子。米樂和學學分別繼承了“指導袁”和隊長的號碼。不曉得米樂選3號是不是因為我小學穿過這個號碼,而學學穿8號倒是意料之中,畢竟他像馬達一樣在球場上沖起來時是有股中場發動機的感覺。他是唯一把印號名字改掉的人,從Lennon換成了Loca,簡單了不少,叫人不懂。
幾場訓練下來,大家對新隊員的水平也有了個底。身為隊長,平時對學弟們自然是以鼓勵為主,但在這里可以實話實說,不必再遵循賞識教育的原則了說“你真棒”了。這回真的只能說是勉強填滿18人名單。2號索鳴、11號樂奔、12號胡吟秋、14號李文謙、21號洪桉,這五位學弟暫時還達不到市長杯出場的水平。聽趙蕤說,招新時有幾個自稱小學踢過正式比賽的學弟來足球社展臺詢問加入校隊的事,得知周末要比賽訓練后紛紛遺憾地表示他們的日程都被補習班占滿了。上課時間不方便調整,球隊和補習班之間兩頭跑也不好,經常請假的話爸媽更不會答應。即便有半天空閑,也更想用來打打游戲,一周上六天半的課實在太累了,氣都喘不過來。
這不是誰的錯,只能說是無可奈何的事。
從積極的方面看,雖然我們沒招到多少“即戰力”,但我們總體保留了去年的框架(雖然不知道誰能真正填補鄺灝離開的空缺呢),最強的幾個新隊員恰恰是最合理的補充。拿到了17號球衣的蕭祺在第一堂訓練課上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瘦瘦的,個子不矮,皮膚有著被陽光曬過后健康的黑色,小臉一邊各有一個酒窩,原來對稱也是很可愛的。他的盤帶技術相當出色,完成一組計時的帶球繞障礙后,教練表示他所用的時間僅次于三個人,而那三個就是去年的穆錚、閻希以及前年的鄺灝。或許在明年,我們的17號左邊鋒就會接過穆錚的7號球衣,成為名正言順的“小七”。
22號何宏暉則是高高的后腰,也可以客串中后衛。阿暉平時戴著一副眼鏡,文質彬彬,挺有書生氣,在場上的攔截和爭頂時則十分果斷,當仁不讓。
最吸引大家注意力的還是“外援”盧卡。正如米樂所說,他的名字很長,報了老半天,連學學都沒聽出個所以然來。據說盧卡很有語言天賦,會講英語、德語、意大利語(其實遠不止這三種,他自我介紹時好像還提了另幾種語言,我們聽不懂,也不好意思問),現在又會說一點中文。跟我們溝通時,他主要還是講英語,每次都會故意放大聲音,有時甚至是沖著我們喊出來的,吐詞也慢得很,像在表演節目,實際上肯定是努力地想要溝通。盧卡是個翹鼻子,眼窩深陷,臉圓滾滾的,似乎還沒有長開,充滿了稚氣,有點讓人想到《哈利·波特》里的羅恩·韋斯利。不過盧卡眼睛的顏色和羅恩并不相似,性格也沒有羅恩那么活潑。只要不在聲嘶力竭地說話,他就會安安靜靜地呆在一邊,眨著他那對綠寶石般的眼睛,像只乖巧的小貓。他卷曲的頭發也不是紅色的,是偏暗的栗色,類似麋鹿或野兔。他說自己踢左后衛和左前衛。但盧卡和蒲云不同,他的慣用腳是左腳,填球衣表格時卻是用右手寫字。他寫的數字和字母歪歪斜斜、七扭八拐,我們的英語老師看了一定會以為是個英語成績墊底的學生寫的。
別看盧卡話不多,選球衣時卻膽子很大地拿了10號。這倒挺符合我們對外國人的刻板印象:不怎么推讓,想要什么就直說。當然,他也算是“撿漏”。我們初二的學生選了一輪,初一的學生又選了一輪,10號仍然是空著的。大概是這個號碼的要求太高了,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沒人敢做“出頭鳥”。
在以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似乎都能聽到一種隱隱的聲音:盧卡是世界上所有穿10號的球員里最弱的。這種聲音不只是來源于外界,在球隊內部也蠢蠢欲動。因此,我在更衣室一遍遍地重申,比賽的輸贏不是一兩個人的責任或功勞,和隊里的每個人都息息相關。而最初和盧卡相處的幾周里,大家似乎都在潛移默化中把他當成了球隊的希望之星。他不僅補強了一中最缺少的左后衛,還頂著“外援”和核心10號的光環。其實,除了選球衣外,盧卡從未表示過自己有什么野心或特別之處。他的技術和身體素質都算中規中矩,沒什么短板。但在真正的比賽到來之前,我們都或多或少地覺得他是深藏不露。人難免覺得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尤其是我們國家的足球水平本就一般般。
客場與結綺中學的比賽在九月底如約而至。獵騎兵對陣櫻花,時隔一年重返市長杯舞臺,結綺中學上上下下倒是相當重視,聽說不僅邀請了所有球員的家長前來觀看,連校長都在星期六那天坐到了體育場的主席臺上。“學長學姐們,我們欠你們一個冠軍”、“櫻花盛放,王者歸來”,兩條大紅的橫幅在看臺上迎風招展。現場MC報幕時,每念出一名主隊球員的名字,觀眾都熱情地報以掌聲。相應的,在播報我方球員的名字時,看臺上居然響起了零零散散的噓聲,我們還是第一次在開場前就遇到這樣的“盛情款待”。岳老板在通道里聽到后臉色一沉,偷偷跑到“小葉”身邊,小聲地說今天你們可得給我好好踢。
肯定會好好踢的,無論對手和觀眾是誰。米樂如約幫我纏上了隊長袖標,時間過了一年,我們倆第一次一同首發了。后防線上是赫明明、葉芮陽和他組成的三后衛,中場則是黃敏學搭檔李百川,前鋒線自然是穆錚和閻希的組合。初一的我們稚嫩而懵懂地在友誼賽上迎戰外校時排出的就是這個陣容,唯一不同的是米樂取代了離開的濤濤。
現在是我們的時代了。“蕭瑟秋風今又是”,只是不知我和球隊最終會走到哪里。
而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踏踏實實地贏下勝利,這是新賽季的第一步。我微笑著和結綺中學的隊長握了手,他是個初一的學弟,緊張而激動,甚至能聽見牙齒打戰的聲音。握手時一下沒反應過來,手都伸反了。主裁判友善地掏出硬幣,問我們猜哪一面。我請學弟先猜了,他小,又是這里的主人。他說正面,我自然是反面。代表命運的硬幣從黑衣人的手中拋出,在空中閃爍著旋轉了幾周,默默為這場比賽定下了暫時未知的方向。反面,一中上半場先開球。所有人再次握手,互道加油,各自走回了對壘的兩軍陣前。
“新的賽季開始了,我們來開個好頭!老規矩,一聲一中,三聲‘加油’。一中——”
“加油!加油!加油!”
我興奮地拍了拍厚實的新手套,仿佛是登上拳擊臺的拳手,聽到了沉悶而又充實的響動。賽前的最后一次喊話,我說得是那么自然,仿佛已當了很久的隊長。
“柯柯,我今天一定進球給你看!讓他們噓我們!”散開走到防守位置后,米樂遠遠地對我喊道,我的手套比出了一個大拇指,接著習慣性地拍在了球門橫梁上。新的賽季已然開始,又一次,我回到了綠茵場上。去年我們離決賽僅僅一步之遙,而今年是一次全新的機會,也是我們最后的機會。
這次一定要走得更遠呀。
裁判的哨音響了,我偷偷瞥了一眼手臂上的袖標,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賽場上。就從這一秒,新的故事翻到了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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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索特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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