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50年，圣誕節前夕。

　　九點鐘的暖陽傾灑在繁華的步行街上，沖淡了冬日里的絲絲寒意。大大小小的店鋪都做好了圣誕節的裝飾，放眼看去，只有擠擠挨挨堆著禮物的櫥窗和綴滿裝飾的圣誕樹。雖說全息投影要比實體樹木便宜得多，但是在這條五環主干道上卻不會有商家為了這蠅頭小利而寒酸了門面。此刻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傍晚才是圣誕夜的主場，行人中大部分都是情侶，成雙成對牽手漫步在這節日氛圍里，他們似乎已經規劃好了這一天的行程。

　　常海裹著大衣步履匆匆，顯得和溫馨的節日氣息格格不入，他對圣誕節向來是不抱有希望的，這種節日總對單身狗充滿了歧視。當然，縱使不上街，在冬日里懶洋洋地宅在家中也是極好的，可惜這也與他無緣。今日清晨他便被一個電話趕到了大街上，“放假的時候要多去實驗室，因為機時全是你一個人的”常海的老板賈教授如是說道。

　　這里是北京五環。二十五年前BJ超高亮度強子對撞機項目落地，選址就在這里。這是一座直徑超過五十公里，周長超過三百公里的環形粒子加速器，環繞北京五環建在地下一公里的深處。加速器上安排了十六個引出口，在每個引出口上都建立了一個高能物理實驗室，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帝都十六所”。常海所在的負能量研究中心就屬于這十六所實驗室之一。在美國費米國家實驗室和歐洲核子中心由于經費難以為繼先后退出粒子物理領域之后，BJ超高亮度強子對撞機和其所屬的十六所粒子物理實驗室便成為了享譽世界的粒子物理和理論物理研究者們的圣地。

　　在加速器建成后，為了方便維護和升級，在加速器之上修建了北京五環地鐵。這座地鐵除了供內部人員使用外，也對外開放。隨著世界各地的科研人員的涌入，北京五環漸漸發展為大學城，又漸漸變成了半個商業中心。據賈教授說，四十年前的這里還是一片荒涼的郊區景象，小半個世紀匆匆而過，如今的繁華不由讓人感嘆時過境遷。

　　賈教授已年逾半百，但是工作熱情卻絲毫不減。二十年前，賈教授提出了一個新的量子引力論框架，這個框架在低能下可以推導出標準模型（即三十年前最成功的粒子物理框架），統一了四大作用力（即強相互作用，弱相互作用，電磁相互作用和萬有引力）。此后數年間，雖然有諸多實驗間接證明了新量子引力論的正確性，但是新理論中最重要的預言——負能量粒子的衰變道卻一直沒有被探測到。十年前，賈教授從理論轉向實驗，他決心要用自己的雙手去完成量子引力論的最后一塊磚。

　　常海在研究生時的導師便是賈教授，在他博士畢業后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負能量研究中心的一名研究員。今天實驗室的新探測器剛剛安裝完畢，他此行的目的便是去調試新設備。所謂負能量，這個概念早在一個世紀前便已經提出了。1928年狄拉克建立了描述費米子（即實物粒子）的狄拉克方程，其中的一個解便是具有負的能量的粒子。后來建立的量子場論賦予了這個解新的物理意義，將這些所謂的負能量粒子解釋為反粒子。但是賈教授所提出的量子引力論中，負能量粒子卻有不同的含義，如同字面意思，這是一種具有負質量的粒子，其將產生負的時空曲率，將撐開愛因斯坦羅森橋（即蟲洞）。一旦負能量粒子被發現，人類的科學將打開新的紀元。

　　負能量研究中心占地超過了一平方千米，富有科技感的灰黑色建筑群松散的排列再一起，其間點綴著四季常青的綠植。而這還僅僅是研究中心的一小部分，大部分實驗設備都處在地下一公里的深處。遠離地表的實驗環境，屏蔽掉了大量大氣和太陽帶來的背景輻射。

　　從商業街搭上環線地鐵，再等上兩站便是負能量研究中心?；蛟S是圣誕節的緣故，白天地鐵的乘客格外稀少。

　　出了地鐵站，常海沿著再熟悉不過的道路來到了負能量研究中心主樓的門前。摘下帽子露出臉龐，門后的攝像頭啟動了識別系統，常海的信息顯示在了玻璃大門上，同時打卡時間定格在了十點?！坝诌t到了，下次碰見賈老板又少不了一頓批評?！毕氲竭@里常海便不由得發出一陣苦笑。

　　出門時，常海已經吃過了早飯，所以現在他并不覺得饑餓。心中默想著“午飯時間可以節約下來了”，常海便搭上了電梯來到了地下。電梯剛啟動時，一陣失重感向常海來襲，常海不由得雙手握緊電梯內的扶手，喃喃道：“每次坐這電梯都給我一種坐過山車的感覺?！?p>　　這部電梯可以在五十秒內將工作人員從地面運送到地下實驗室，運行距離達到1500米，其最大運行速度可以達到驚人的30m/s。

　　隨著電梯迅速向下，常海雙耳傳來一種異樣感。這是因為大氣壓改變過于迅速，鼓膜內外氣壓不平衡所導致的。常海習慣性地張大嘴巴，做出打哈欠地動作，來緩解這種異樣?？蛇€未等這種不適感有所緩解，常海便覺得身子一重，腳下壓力倍增，電梯已經到達了終點。

　　出了電梯口，在暖色調的人造燈光下順著彎彎曲曲的走廊一路前進。沿途經過準備室，風淋室，換上一身密不透風的實驗服裝后，再穿過幾道厚重的大門，常海便來到了數據收集和操縱室。探測器被安放另在一個巨大而空曠的密閉房間內，數據收集和操縱室與之并不相鄰，而要繞好遠的路才能抵達。

　　常海本次的主要任務是來測試新的探測器，所以他便徑直走向操作臺，打開中央電腦為探測器運行一段校驗代碼。

　　時間過去不久，代碼運行的結果便出現了，一條警告出現在屏幕上。常海仔細看過去，只見屏幕上寫著“未檢測到第10169號光電倍增管的信號反饋”。

　　“工程師們都去享受圣誕了，等他們回來又不知道要過多久”，常海默默思索著，“倉庫里應該還有不少備用的原件，這種小毛病我應該也能修好，畢竟早修復一天就能早一天投入使用”。

　　想到這里常海便動身出發前往放置探測器的房間。按照規定，進入探測器應將探測器完全關閉，但他并沒有如此選擇，而是將之調至待機狀態。因為每次重新啟動都要花費大半天，常海可不想白白浪費這些時間。再次經過彎彎曲曲的走廊，便來到了探測器的面前。雖說常海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這個龐然大物了，但是每一次走近它都會帶來深深的震撼和壓迫感。

　　這是一個直徑超過二十米，長度超過五十米的圓柱形造物。金屬色澤的圓柱表面各色的電纜縱橫交錯，電纜從圓柱表面垂下，在地面上呈放射狀地鋪開，仿佛一顆古樹蒼勁虬結的根須。搭在四周的塔吊和鋼架與探測器融為了一體，形成了一座充滿科技感的后現代風格藝術品。

　　順著鋼架爬到圓柱形的一端，用復雜的步驟打開閘門便可以進入探測器內部。

　　整個探測器的核心是二十余萬塊超快衰減閃爍晶體，這些晶體整齊地鑲嵌在探測器的圓柱形內壁上。當探測器內接收到粒子信號時，閃爍晶體便會發出微弱的光芒，而后經過晶體后面的光電倍增管放大，由電纜傳至收集數據的中央計算機。

　　常海吊著鋼索小心翼翼地在探測器內部仔細檢查，二十余萬塊晶體，單憑人眼是絕對無法一個個觀察下來的，幸好探測器內部有十數個檢測接口。可以從這些接口來判斷某塊晶體的編號。

　　并沒有花費太久時間，常海便找到了第10169號晶體和光電倍增管的位置，正當常海準備拿出工具更換零件時，突然感到耳邊出現一陣細小的蜂鳴。常海對這種聲音很熟悉，這是加速器上巨大的磁場啟動時所發出的聲音。電磁場本身是無法被人耳感知到的，但是不論電子零件固定得多么牢靠，也會在電磁場下產生震動。這樣便會產生人耳能夠接受到的聲音，因此許多人會誤以為自己可以聽見“電磁波”。

　　在平時的工作中，這種聲音已經成為了一種背景噪聲，常常被常海自動忽略。但這一次，卻將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因為此時此刻他正處于加速器之中！

　　常海按動按鈕，希望通過吊索將自己拉到探測器之外。突然之間，常海只覺得身前傳來一股巨力，胸前的工具包被巨大的磁力吸向探測器內壁，同時視野里綻開著耀眼的光芒，即使閉眼也無濟于事，緊接著眼前就是一片漆黑，常海失去了意識。

　　這是高能粒子直接擊打在視網膜上的結果，常海的雙眼已經徹底失明了。但這還不是最壞的結果，巨量的高能粒子仍在源源不斷地射擊過來，以常海的肌肉骨骼和大腦為靶，向四面八方散射出去。

　　通常被大量高能粒子穿透所造成的創傷類似于燒傷，同時還伴有其他輻射綜合癥。但是沒人嘗試過被巨大通量的PeV級別的高能粒子所打擊，在僅僅數秒后，常海的身體便已經碳化，但粒子流仍然在持續，他的軀體被粒子流漸漸磨滅，甚至在粒子的沖擊下緩慢擺動起來。

　　射流整整持續了數分鐘，待一切平息過后，常海的軀體已經完全消失了，探測器內嶄新的二十余萬塊閃爍晶體已經全部被亮度超標的散射流所燒毀。待機中的中央電腦并未記錄下任何數據，常海人間蒸發了——在各種意義上，只有剛剛建成便損壞的探測器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

　?。ㄓ亚樘崾荆阂巹t千萬條，安全第一條。實驗不規范，親人兩行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