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三夫人
月華澹澹,夜寒漏靜。每到入夜,大家都會不約而同的燃上燭火,收斂聲息,似乎要借那滿室明染的燭光來驅散周遭突亢的安靜。也是在此時,整個府宅仿佛都籠罩在一片寂然之中。這份寂靜是沉重的,如蜿蜒而至的長河,那樣綿展開來,像是怎樣也望不見盡頭。
暮春院此刻亦是燈盞通明,東室的門簾微掩,隱瀉出一縷明黃的光亮。
三夫人正立于書案之前,輕執筆,飽蘸了墨汁,撫袖間皓腕輕搖,落筆直如云煙。房門被緩緩推開,有丫鬟輕聲進來,在三夫人耳邊低語起來。
待那丫鬟離開,不過片刻,外面便有聲音傳來。接著雙纖細玉指撥開重重簾帳,探了進來。
三夫人抬首,緩緩放下手中筆桿,柔聲笑道:“你來了。”
班楚心邁步進來,身后有合嚴門扉的聲響。三夫人已然合了宣紙,慢步至堂中。
“現今雖是早春,但乍暖尤寒,夜風仍是涼的,快坐下吃杯熱茶吧。”三夫人細聲說著:“我這里簡薄,只得了這皋盧茶,也不知你喝不喝的慣。”
班楚心望去,只見高幾上已置好了茶盞,兩杯皋盧也被滾水燙開了味道,遂著熱氣盈盈而出。
班楚心微斂了斂雙目。是兩杯,而非一盞。她今夜前來實屬貿然,并未提前通告,而她卻提前備好了熱茶。且方才進了這暮春院,當值的丫鬟似乎也并未對她的到來表現出驚訝。
三夫人許是覺出班楚心的想法,淡然一笑道:“茶我夜夜都會沖,今日已換了三次了,當下溫度正宜。”她稍頓了頓,“想必你也知我在等你,不然,也不會不請自來了。”...
茶氣已濃郁,毫香鮮嫩。班楚心小小啄了一口,頓覺皋盧苦澀的味道溢滿唇齒。她甚少飲此苦茶,遂覺一時難以下咽。
三夫人見此,垂眸一笑,“世人皆愛名茶甘香口感,或龍井香氣濃郁,或碧螺春清香優雅,抑或君山銀針甘醇甜爽。而我,卻獨愛皋盧清苦味道。雖入口苦澀,而后卻甘涼。”
她微微含笑,柔聲道:“人生不也亦如此嗎。先苦才能回甘。”
先苦,而后回甘...
班楚心默然。若她還是上世不諳世事的年紀,她會信。當年嫁與赫連邴,日子過的并不太平。那時奪嫡之局漸起,各皇子間暗潮涌動,赫連邴心中的劍指著先帝的其它皇子們,同樣的,眾人的劍,數把把,也是直直逼向他的。班楚心是赫連邴的妻子,她知道他的胸懷抱負,知道他的謹慎小心,也知道他嘴角淡而隱的笑容下是存著怎樣的雄心壯志。慢慢的,他的野心自也變作了她的。
她開始在赫連邴身邊收斂鋒利,和他一同面對各皇子暗地射來的冷箭。那些日子里,雖惶惶終日不得安,可那顆心,卻是穩穩落著的。她是無條件信任他的,信他曼聲于耳邊的甘言蜜語,也信他允諾的一生不離不棄。班楚心以為,若以真心待之,必也能換得對方的一份實意。熬過了刀影算計的時日,必也得了先苦后甘的安逸,可最后,不過都是自己年少無知的一番癡想罷了。
她這廂仍默然著,那邊三夫人已是輕笑,轉了話頭,“還未向心兒道喜呢,聽聞老夫人又為你擇了幾名家生丫鬟,連帶著青嵐居的份例也多了不少。”
她帶著淡淡笑意,“老夫人一貫厚此薄彼,心兒這也算是踏出了第一步。”
班楚心聞言放下手中茶杯,輕輕一笑,“姨娘無需寬慰,此番大家也都清楚,老夫人哪里是為我,不過是為大夫人全上那一點面子罷了。”
三夫人亦是輕笑,“是嗎?”
她微頷首,身側搖曳的燭火有明暈的清光,映著她的眉眼處微有柔和的陰影,“依我看,卻是未必呢。”
班楚心眉心一動,抬頭看向她。卻見她只一味平和微笑,似方才一句本就是無意提起一般,淡淡著又道。
“說來,老夫人也屬愛屋及烏。若說在這宅中老夫人最喜的,還是那只日日不肯離身的獅子貓啊。雖說是只不通言語的動物,但卻是人人也比不得的。心兒與那貓親近,老夫人自然也會偏近你一些。”
“不過…”三夫人頓了頓,突然話鋒急轉,雙唇微微勾起,輕聲道。
“我只知石菖蒲對人有開竅之力,卻不想,畜類亦有如此奇效。”
班楚心淡淡盈起恬靜的笑意,卻是不語。
三夫人直直盯著她,將那恰到好處的微笑呈現于面上,
“只我實在不解,石菖蒲實為安神開竅之功效,久聞,亦能使人心神松愉,從而情緒振奮。可當時看那貓暴躁的反應,實是反了啊。”
班楚心神色從容,既無驚訝,也不心虛掩飾,只微一笑淡淡道:“因我那日在里面加了蟾酥。”
班楚心微頷首,纖細指尖輕輕摩挲著杯盞邊緣溫潤的瓷壁,笑意盈盈,“我是要那貓聽話,可它也只能聽我的話。”
她頓一頓,繼續道:“蟾酥雖與石菖蒲功效相近,皆可開竅醒神,可兩種藥材若碾在一起,藥勁增大之下物極必反,會使受控者心神暴戾。而班楚嫣身邊所佩香囊常年續有玉樞丹,里面含有極少量的麝香。雖不會對佩戴者造成傷害,但麝香會與蟾酥互起反應,形成更為刺激的氣味,所以,那貓只會去撲她一個人。”
班楚心敘敘而談,將整件事情描繪的極淡,仿佛只閑話家常一般而非一件蓄意已久的狡詐計謀。
三夫人的目光落在班楚心的面龐上,眼波似綿,裹著極淺淡的笑意,“就這樣與我合盤說了,不作分毫掩飾?你就信定,我不會狀告嗎。”
班楚心垂眸低笑,“游園那日老夫人與班楚嫣皆在,姨娘卻未說,已是錯過了最好時機,如今香囊已給我盡數毀了,姨娘又怎會多此一舉,引老夫人起疑呢。”
三夫人眼眸定定看著班楚心,并沒說話。
“況且...”班楚心復又說道:“姨娘幫了我不少,那日救了貓回來,若非姨娘有意,恐怕眾人還不能那么快注意我手臂的傷口。還有那日善化寺有人偷偷塞給我的紙條。當時同去的幾人里,楚心實在想不出除了姨娘,還有誰人能犯險遞于我消息。”
“且今夜楚心看似不請自來,實則卻是應了姨娘的邀約。那日在去往善化寺的馬車上,姨娘所吟詩題,乃是黃巢所作題菊花,而它的后兩句,便是姨娘真正心中所思。楚心說的,沒錯吧。”
三夫人只靜靜看著她,既不承認,亦不辯駁。嘴角微翹,化出幾分極淺薄的笑意,好似浮在水面上搖曳不定的一株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