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暮春
待到五月,繁花如錦,綠蔭似海,春意已然燦燦。老夫人耳順之年的壽誕就快近了,班府這幾日便開始忙里忙外的籌備起了壽宴禮上的東西。大大小小的散絡玩應兒,從吃食到禮柬,由花束置擺件,皆是由大夫人操辦著。本來之前還是有二夫人幫的打著下手的,可從前個年兒兩位夫人由于意見不合小吵了幾嘴,班冠文便不由分說剝了二夫人操持壽宴的權利,權全交由大夫人管置了。
二夫人雖氣不過,但也不敢多言,只暗暗咬碎一口銀牙,揉著錦帕狠狠的盯著大夫人忙前忙后的身影。好說過了一年,她許也順過了氣,倒是對壽禮的東西睜只眼閉著眼,一言不聞,幾日里只帶著自家女兒奔走于各大繡衣鋪里,忙著添置新裳,勢有一種要在壽宴上壓倒班楚嫣風頭的氣勢。
宴禮的東西添置差不多時,便是老夫人要去善化寺謹身清心的日子。
善化寺是老夫人每年必去的廟宇,期時一天,除班冠文外,班家內宅所有夫人小姐都需陪同。
按老夫人的話,就是女子性濁,需修身明性,方養塵間萬緣。
這天一早,班家馬車便早早候在了門口,等著各院夫人小姐們出來。班楚心在白苓的陪同下出了院子,遙遙的望見門外班楚嫣的倩影,在艷陽的照耀下,好似一支烈放的嬌朵。去佛門清凈地,本應素衣淡容,可班楚嫣偏打扮的如此吸人眼球,
一身粉紅華衣裹身,外披著件輕柔似風的裸色紗衣,裙福褶褶如細水流沙般輕瀉于地,愈顯的靈柔婉約,楚楚動人。
班楚嫣側首瞧見了朝這邊走來的班楚心,薄唇微揚,蕩出抹淺淺的笑來,隨即轉身上了馬車。班楚心邁出門廊,正瞅見位于車隊最后方班楚若的馬車。班楚若正坐在馬車里掀了簾子向外張望著,見到班楚心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忙一臉厭惡的神色,甩下了車簾。
班楚心無奈一笑,搭著白苓的手,踏上了杌凳。
班家車隊迎著初起晨升的太陽一路行進著,不緩不急。最前面開路的,是兩匹神清骨峻的胡馬,一左一右,精神非凡,護著行在最頭前兒的老夫人的馬車。后面緊跟著的是大夫人及班楚嫣同乘的馬車,再然后便是二夫人和班楚若的馬車,班楚心的馬車則行在最后面。
因班楚心的馬車里僅她與白苓兩人,加之三夫人又是自己獨行,索性就同上一車了。旁的馬車里都是夫人與小姐各帶一隨從丫鬟,老夫人身邊更是三位媽媽打點著,所以每輛馬車上都是四人,正合著馬車內部的空間。但三夫人此行并未帶任何丫鬟,此刻空著一個位置,倒也覺得寬松不少。
馬車外車輪轆轆,全不似車廂內寂然的氣氛。班楚心與二夫人相對而坐,簾外車輪碾碎石子的聲響傳來,在這有限的空間內顯得異常清晰。
“此行奔波勞碌,三姨娘怎也不在身邊帶名丫鬟。”班楚心瞧向對面的三夫人,淡淡笑著。
三夫人微微含笑,柔聲道:“總是一個人習慣了,身邊多個人反而束手束腳。再者,老爺一向秉行廉潔清律,府內凡事當以簡樸為好,不可靡費奢侈,此次出行吃度又是免不了的一番花費,少一人總是好的。”
班楚心烏亮的雙眸于三夫人面上深望一眼,淡淡一笑,“三姨娘總是為著父親著想呢,此番良苦用心,楚心當是望塵莫及。”
上一世班楚心年紀小,看不透人心叵測,只覺府內眾人總是如面上所呈現出的一般。三夫人平日寡言少語,于其他兩位夫人的態度也是不爭不搶,淡然的很。班楚心只覺得這位姨娘甚好相處,甚至有些懦弱。今日看來,卻是心思通透,審事精細。
別的不說,單就今日。佛門本是清凈地,穿著打扮理應簡素。但大夫人和二夫人皆是一副富派大戶的打扮,班楚嫣更是粉妝玉琢,花枝招展。哪怕是老夫人,也不能完全泯滅自己內心行奢喜富的本性,僅短短一日的出行便帶了三個貼身嬤嬤。再看三夫人,不僅出行簡度,裝著更是素樸。一頭簡易的發髻,除了兩支翡翠通蒂銀簪,再無其他。身上衣衫雖是繡花,但花葉疏零,只零星幾朵踞于裙裾之上,越發襯的簡樸凈素。滿身上下,唯一有些貴重的,便是手中捏著的紫金浮雕捧爐。細看那爐身,鏤空鎏金的爐蓋上雕有喜鵲繞梅等吉寓紋形,跟爐身的福祿壽喜圖案相得益彰。爐內熏著月麟香,車內空間有限,只覺香氣盈盈而起,久踞不散。
班楚心靜靜看著,“總是看著三姨娘捧著這手爐,可是有什么特殊的意義?”
三夫人聞言低首一望,淡淡笑言,“倒也沒什么特別的,就是我剛嫁進府內大夫人贈的,我見著樣式討喜,香料的味道也合我意,便一直用著了。”
班楚心聽罷緩緩道:“楚心只覺三姨娘所居暮春院素來清雅,甚少聞其有香料熏飾,未想,姨娘還是喜愛用香之人。”
三夫人微婉淺笑,“心兒見笑了。”
班楚心嘴角微翹,眉心眸間適時爬上一抹俏然的活潑。
“三姨娘花顏月貌,秀麗端莊,身邊若能一點香氣時時襯染,那才更能顯出其絕貌韻味呢。”
三夫人聽罷淡淡一笑,雙目微垂,眼中憂傷一閃而過,不易捉摸。
“心兒可是取笑了,云雨朝還暮,煙花春復秋。既已暮春,何來顏貌。”
三夫人淡抿唇瓣,微微頷首,一對秋眸尤自望著手中緊握的香爐,眸底流光微動。手心捧爐里結美的花瓣已經化作縷縷幽香,白色的灰燼沉沒在爐底,綿密細膩。仿佛眼底流動的微光,摻合了幾絲氤氳。
班楚心深沉無底的雙瞳望著三夫人,微微莞爾,“三姨娘何必妄自菲薄,姨娘風貌本就出塵,又豈是區區歲月能篡改分毫的。”
三夫人聞罷薄唇微勾,卻是神色陰郁了幾分,“以色事他人,又能得幾時好。”
說罷,已是微微側目,轉首望向窗外,喃喃似自語道:“颯颯西風滿園栽,蕊寒香冷蝶難開…”
聲音盡管不大,但已然聽見的班楚心不由得微微一怔,漆黑的眼眸無言審視著三夫人。
她原仍在等著下兩句,卻見三夫人沒再說下去,只是縮回了身子坐在車里,不再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