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申屠
一早,接人的馬車便候在了宅子外,班楚心由白苓扶著出了院子,剛剛邁出大門,便看見了站在馬車旁的班鑰蘭。
班鑰蘭此刻的面色極好,絲毫不覺有昨日白苓話里那副蒼苦之感,反而倒顯得精氣勃發,面若桃瑟。
這是昨天在腿上割肉的女人嗎。
班楚心微微一笑,上前兩步福了福,“姑母早。”
班鑰蘭聞聲轉首,冷眸瞧著班楚心,輕輕一笑。“心兒昨夜睡的可好?”
班楚心微頷首緩緩笑道:“有姑母在,心兒自然睡的很好。”
班鑰蘭聞言睨她一眼,沒有言語,轉身由莫心扶著上了馬車。
精美富麗的簾子被輕輕掀起,復又垂下,掩住了班鑰蘭嬌美的身形。在外面能聞得到熏香濃沉的氣味,雖不及之前的香味驚艷,卻也更覺幾分清雅之感。
班鑰蘭喜好排場,可沒想到,就連她逃命用的馬車竟也這般華麗。馬車四面用絲緞裝裹,白色珠簾從車頂一瀉流下,耀眼的繡花樣式布滿整個車身,鑲金的窗牖被一席淡藍色的縐紗遮擋,令外人無法察覺里面的模樣。只是終歸華麗,駕著這樣一排馬車回府,未免太過招搖了些。
班楚心忍不住笑了,搖了搖頭,轉身向后面的馬車走去。
白苓先上了馬車,攙著班楚心,而后掀開了簾子。細簾緩緩斂角,漸漸露出了這架馬車的內部,與馬車外面華麗的模樣不同,馬車的里面卻是十分破亂,木樁上的紅漆已經剝落,露出了里面原本的顏色,而且位子上的棉墊也已經朽爛,有些發黑的棉花鼓了出來。白苓看著,不由得楞了一下,班楚心倒是沒什么反應,只淡淡看了一眼,便彎腰走了進去,心里卻有些想發笑。
這么低俗的下馬威,也虧她用的出來。
雖說破了些,但也不打緊,坐著也蠻舒服的。班楚心端坐著,一副自得的神情。一旁的白苓卻有些坐不住了,一臉擔憂的神色看著班楚心,欲言又止,“小姐,這…”
班楚心唇畔帶笑,沖她搖了搖頭。這時車上的細簾又被輕輕掀起,一抹人影晃了進來。
一看,竟是班鑰蘭身邊的婢女,莫心。
莫心徐瑩瑩笑著,彎腰邁了進來。
“三小姐,娘娘說了,您身邊只有白苓一個丫鬟,多事不便,從今兒個起,就將我指給您了。”
這是告知,而不是詢問。
班楚心輕輕笑著,面上的和氣顯露的恰到好處,“心兒多謝姑母了。”
實際心底卻在冷笑,找人盯著我么,儷妃娘娘,這可是你自己跳進來的,以后可休要怪我!
轆轆的馬車聲慢慢駛過枯槁的地面,濺起一陣細碎的沙塵,一路向西。車內細簾上垂著的流蘇輕輕搖晃著,隨著外面急踏的馬蹄聲,一下下輕打在窗欞上。
莫心坐在班楚心身邊,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椅墊上續出的臟棉,很快便滿臉鄙夷的彈開了。
再抬頭去看班楚心,對方絲毫不覺有不便之意,反而端坐之上舒適的很,心中頓時騰生起幾分輕蔑之意。哼!到底是庶出的卑賤血脈,這般污氣都受的下,真是可笑。而自己竟然被指給了她這個窩囊的小姐,無端受了閑屈。
想到這里,莫心是滿腹的怨氣無處發泄,坐在位子上微微躁動,不住嘆氣。班楚心也不去理會她,干脆眼睛一閉,不見為靜。時間一長,見對方并不理會自己,莫心自覺無趣,也只得乖乖坐著了。
馬車外蹄聲陣陣,風聲卷著車外精巧的銀鈴,發出陣陣輕悅的聲響。風微動,鈴欲搖,車轆馬輒間,盡是叮鈴的輕響,不禁讓人心神松裕了些,
班楚心輕合著眼皮,不聞不語,發間的翡翠珠子隨著馬車緩搖著。不知過了多久,原本疾行的馬車忽的慢下來,車外的馬夫一勒韁繩,馬匹因咬著馬嚼子而含糊的嘶鳴就傳了出來,像是在繞著馬車前的什么東西。
班楚心緩緩睜開眼睛,隱隱聽見外面傳來的叮叮的聲響。不是風鈴,這聲音更加雜亂,沉重無比,拖在地上撕扯著堅硬的地皮。
班楚心的目光忽的頓沉,這曾是她最熟悉的,在那座陰暗的地牢里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的腳鐐聲啊。
她的手在衣袖間緩緩收緊,一旁的白苓掀了細簾,好奇的向外張望著。馬車旁路過一行穿著赭衣的犯人,那嘩啦的腳鐐聲便是從他們中間發出的。趕囚的官差捏著長鞭,臉上的神色由于長時間的趕路而變得不耐起來,嘴角爆出的低沉呵斥不時伴著手中的長鞭,狠狠甩向那幫犯人們。
“這些是什么人啊?”白苓低著聲音問道。
莫心抬眉向馬車外瞅了瞅,目光收回之際臉上浮出了一抹輕蔑。
“他們啊,不過一些叛賊的余孽,對皇上懷有不軌之心,才被抄家除患了的。”
白苓輕點頭,然后轉首望出去。囚犯的隊伍有些長,且人員年齡分散,里面有花甲老人,有魁壯青年,有女人,亦有孩子。
“這是個大家族吧,這里面,少說也有幾十余人呢。”白苓扒著窗子,問著。
莫心輕輕笑了笑,“確實顯赫,可這申屠家的名號,現在說來也不過是個笑話罷。”
班楚心心中微怔,慢慢抬眸。
也罷,世間苦楚,也許死才是一種解脫,到了陰間可別稀里糊涂的轉了胎,記住,我叫申屠峻。
馬車內光色有限,隱暗了班楚心的雙眸,她幽然側首,看向馬車外那一行面容垂矣的犯人。
乍明的光線照在一副副枯槁的身軀上,素白的囚服被陽光灼的破爛,仿佛朵朵開到腐爛的鮮花,隱在身后斜長的影子里散發著作嘔的氣息。
班楚心的眼眸中有散不去的沉沉墨色,她知道那個人不在這里,他還活著,起碼到上一世她慘死牢中的那一年為止,那個人都還活著。
她自心里吸了口氣,慢慢沉下心來。或許只是巧合,巧的是申屠這個姓。不過不管這些人是不是那人的家眷,班楚心都不準備去管。
她復又垂下眼簾,緩緩閉上,安瑞的眉眼恍若未聞。世間險惡,本就是各安天命,是沉是浮,皆看造化,她自也不會去淌這趟渾水。
馬車與囚隊錯身而過,重新響起的馬蹄聲模糊了陰郁沉重的腳鐐聲,車外銀鈴悅響變得清晰,與官差驟然甩起的鞭子聲夾在一起,趕著囚犯的無力哀嚎越走越遠。細聞間,不知是誰發出的悲涼絕嘆,驚起了滿地紛飛的荒埃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