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薄霧無聲挪動,在陰沉如墨的烏云下,留出一方天地。
一位身著白衣,身姿窈窕的少女執(zhí)劍行走在刺骨冷風中。
蘇湫巡視四周,薄霧下可見度極低,很難判斷出自己身處何方。她也是通過落塵境的考驗入了雀清峰,望著與記憶中無二的景象,當下便斷定此番是入了落塵境。
雀清門身為第一仙門,在經(jīng)歷了一次仙魔大戰(zhàn),成功鎮(zhèn)壓血魔后,元氣大傷。為了廣納弟子,充盈門派,門派上下十分看重此次四年一度的修仙大會。為了確保大會舉辦萬無一失,長老們還特地挑選出一批修為上乘,手腳麻利的弟子組成一支臨時隊伍,跟在考官身邊維持秩序,有必要時還需保護考官。
蘇湫是師父引薦的考官,和她一起的負責弟子卻不見蹤影。
他們走散了,如今蘇湫形影單只,情況說不上好。
才開始考核,這個還未入門的弟子不知用了什么技法,竟讓她眼睜睜的跟丟了人,陰差陽錯困在了這一方小世界。
她監(jiān)管的那位考生弟子,蘇湫是不看好的,早前就聽說過這個弟子負才傲物,自詡不凡,應(yīng)當是不屑有人暗中保護。便自以為是的想要將隨行的人甩開,單槍匹馬獨闖落塵境。但極少有人安然無恙的通過考核,即使僥幸做到了,心理也會留下不小的陰影,甚至會影響到以后的修煉。
落塵境里變化多端,極具靈性,對初次比試的弟子而言風險太大,沒有人在境外指引的話,很難不保證這個落塵境會不會突然來個興致,給他造個古怪離奇的幻境,一時不慎將人弄得癡癡傻傻……
那就得是蘇湫的失職了。
又一陣冷風襲來,這一次的風夾雜著細碎霜雪,冰凌涼涼的觸及肌膚,余下輕微鈍痛。
蘇湫下意識抬手擋了擋,風雪吹得眼皮掀不開,待風波暫停平息,她才敢放下。
她甫一睜眼,只見周圍樹林,枝葉繁密,耳邊鳥聲婉轉(zhuǎn),儼然是另一番景象。
蘇湫用劍鞘挑開雜亂叢生的樹枝,朝山下望去。
山下幾戶錯落有致的土胚房組成一個小村莊,尋常人家這時候該是炊煙裊裊,飯香飄十里了。可這小村子卻無聲無息,沒有絲毫的活人氣。
靜默的像一潭死水。
蘇湫走在街上,空曠中回蕩著一聲嗓音粗獷。
“又去買藥啦?要我說,你家里那具老骨頭干脆直接火化得了?;钪装桌速M銀子,還拖累你娶媳婦。”說話人是個光膀子的中年大漢,臉上長著茂密的絡(luò)腮胡。講話時,嘴巴一張,便露出一口黃牙。
滿是繭子的大手拍在對面少年的肩上,話里話外皆是對他的家境感到同情。
那大漢用當?shù)氐恼Z言陰陽怪氣了半天,句句都有意去揭人傷疤。
論他如何說道,眼前的少年未發(fā)一語,低頭無措地看著鞋尖像是在默默隱忍著,頗有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
大漢暗地“嘖”了一聲,見他這副呆愣的模樣,覺著實在無趣。
便不耐煩的推搡他:“和你說事兒呢,過街老鼠都會吱個聲。欸!你吱一聲唄!”
少年單薄的身板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拉扯,猛的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有些狼狽的站住腳,卻一不小心抬頭就對上了大漢鄙夷不屑的眼神,像是被嚇住了,少年倉皇低頭。
見他這番動作,絡(luò)腮胡大叔更是瞧不起他。
他心中唾棄:
把時間浪費在這低賤的人身上,太不值當,俺娘還等著俺去挑糞呢。
大漢咧著嘴,又往他輕飄飄的身板上重重地拍了兩下,把頭湊到少年面前,對著他的眼睛:“下回去福祿堂順道給俺買些香料,還有……你這家伙,離柳煙遠點。”
他說著,咬牙切齒的威脅,停放在少年肩膀上的手也隨著惡狠狠的語氣慢慢收緊。
少年勾著背,背影孤寂。
一起煙塵擦著地面飛揚而過。
……似乎喃喃了一句,胡絡(luò)腮笑得沒了眼,忽然放開他。
“算你識相,行了,回去給你那爹熬藥罷,指不定哪天能開口說話了呢!呵呵。”除非回光返照還差不多,大漢冷笑。
……
見聒噪的人離去后,他才拎著一扎藥步履匆匆的趕回家,這回若是仔細看便會發(fā)現(xiàn)他右腳行動怪異,似乎有些瘸腿。
一陣清風徐徐,撩起了他的衣角,空氣中的藥味消散不去。
少年轉(zhuǎn)身那一刻,蘇湫恍然看清了他的臉——竟是那位自以為是的參賽弟子:宗政縈懷!
蘇湫目光微動,暗自訝異。
絲絲縷縷的妖氣從這人身上溢出,腥臭味夾雜在熱浪里,熟悉的過分。
——魔宮妖物的氣息。
蘇湫即刻警覺,尾隨宗政縈懷一路跟到了他住的破舊土胚房里。
灌木叢生中被人開辟出一條小徑,直達一處幽僻的小院子。
簡陋的木門禁閉,似有似無的低咳穿過門縫,敲打在少年繃緊的心弦上。
嘎吱——
老邁的門發(fā)出凄厲的嘶啞。
強烈刺眼的光照進了屋里面,直到爬到桌子的四腳后突然靜止住不動了。仿佛是被里頭的可怕東西嚇愣住了。
宗政縈懷將藥擱在日日擦拭干凈的桌上,片刻不停的轉(zhuǎn)身進了里屋。
那里顯然是有什么讓少年記掛的東西……
蘇湫現(xiàn)身在桌前,拎起藥包聞了聞。
“牡蠣、夏枯草、天冬……治肺癆的藥?!?p> 宗政縈懷這藥顯然不是給他自己吃的,結(jié)合方才的對話,多半是身邊的哪個親人生了病。
她打量一下少年家里的環(huán)境,這是真家徒四壁,除了桌子外連一把像樣的凳子都沒有。四周灰撲撲的墻壁上空蕩蕩,只留了一張奇怪的符箓。
修仙者的耳目向來比普通人更為靈敏,可蘇湫看這符箓卻霧蒙蒙的,看不真切。
她想湊近看細節(jié),忽然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蘇湫腳步一頓,轉(zhuǎn)而一個閃身幻化成一張小紙人緊緊貼在房梁上。
宗政縈懷推門走出來,蘇湫第一次正眼仔細看他的樣子。
眼尾上揚,天生笑眼像極了狐貍的眼睛,奇怪的是他看著卻并不妖媚,反而有一種從骨子里透露來的陰翳。
宗政縈懷卻站在她先前站過的地方,面無表情地打量著藥包,目光平靜毫無波瀾,像是出了神。
這讓蘇湫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不是在考場落塵境,而是在一座寺廟里。
*
那時同門的師姐好奇凡人求緣拜佛的習俗,叫囂著要去一試。便風風火火拉幫結(jié)派的叫了好些人,背著各自的師父偷偷摸摸下了山。
懷揣著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和初次違反門規(guī)的刺激感,同門師兄妹都興奮的話多了起來。
“欸?秋秋快看!好多穿中衣的光頭哇!”
一位師兄無奈:“扶蒸,那叫和尚!”
“他們穿的是衲衣也叫功德衣,是用碎布拼綴而成的。”
喚作扶蒸的女子撅著嘴,不服氣:“我當然知道那是和尚,我只是第一次見驚嘆一下?!甓葹樯瓉砗蜕姓嬉臧l(fā)啊!”
身旁的同門師兄妹,聞言皆輕輕笑起。
等笑得差不多了,便有人指著跪在蒲團上一個消瘦挺直的男子,“也不全是如此,看那位師傅就未將頭發(fā)剃去,還留著如墨般的長發(fā)呢!”
眾人朝他的指向看去,發(fā)現(xiàn)果然如此。
那男子身上同樣穿著灰撲撲的衲衣,一頭青絲鋪滿了背,在一眾光溜的頭頂中不免突兀。
年輕的僧人手里緩慢的攥動著佛珠,嗑嗒嗑嗒的碰撞聲淹沒在沸騰的人聲之中,又由著僧人似有似無的牽引,每一顆都精準無誤地落在心房里,激起一波漣漪。
一直沉默的蘇湫摻在人群中,和這位看似虔誠的僧人一樣,靜靜地看著這廟里唯一的一座大佛——
菩薩慈眉善目的面孔落在這塵世的一處簡陋的石廟里,仍舊端得是一塵不染,悲天憫人。
年輕僧人目光凝聚在菩薩身上。來來往往的香客并不能影響他看著它。一雙明艷的眼睛,淡泊不摻雜任何情感,似乎一般的事物都無法入了他的眼。

桃花信
已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