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鼓響,沉悶的轆轤聲,回蕩在少人的慶興街上。
新上任不到半載的宰相盧大人,要從西城老宅趕著去城東上朝。因年歲大了,若想晚出門多睡會兒,就勢必得打捷徑——鳳子龍孫聚居的慶興街過。
雖說是聚居,可此處實沒幾戶宅邸有主人留居。
京中老人都知道,青石鋪就氣派奢華的慶興街上,那些曾經人聲鼎沸的華屋美廈中,如今大多只幾個守門仆從灑掃看護。
“再快些,再穩些!”
盧宰相的隨從邊囑咐車夫,邊趁著無星無月又閉了眼假寐。
整條慶興街白日里都冷清的很,更不用說這般常人都蒙頭大睡的時候。
所以,到了這兒也再沒什么可擔心,只管放馬直行兩刻左右也就到目的地——百官上朝的金水橋了。
不趁這最后能歇歇的時候打個盹兒,怎對得起自己?
可人才靠上側壁,就有一陣冷風搗亂,忽地從上猛吹下來。
侍從一激靈,本能縮了脖子,連眼都懶得睜。而下一瞬馬車竟也湊熱鬧似的,不穩的來回輕晃了晃。
“嘖,穩當些!又不是數九寒冬,你打什么滑兒?吵醒了老爺或驚動車后侍衛,你可都吃不了兜著走?!?p> 慵懶的抱怨呵斥才落,又一陣冷風伴著一道白芒猛然劈下。仆從剛有所覺,還不待他張嘴睜眼,就已身首異處,血濺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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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敲門聲,吵嚷聲,雜亂的腳步聲與火把燃燒的畢剝聲,遠遠傳來。
即使身處深宅大院的內室,這聲音與彌漫著的不安,仍可輕易將人從夢中吵醒。
更不用說,在慶興街這樣少人之地,又是如此夜深人靜時候。
“這是怎了?半夜三更的不消停。”
丹陽郡主的婢女紫竹,揉著惺忪睡眼邊起身邊打著哈氣,披衣繞過屏風,往床榻處去。
今兒是她當值守夜,郡主嗜睡八成沒醒,但也需親眼看看才能放心。
誰叫主子膽小,且雖快及笄卻仍被長公主嬌寵如孩子般,萬一真被嚇著了……
紫竹正想著,抬手輕掀蜀繡金絲床幔。
哐當——
一瞬間,眼前所見驚得紫竹雙目圓瞪,手一抖就跌了燭臺,差點著床鋪。
原本應睡著丹陽郡主的床榻上,如今空無一人不說,上面還散落著一片血跡!
若非掀著床幔的另一手及時撤回,緊緊捂住了嘴,只怕此刻尖叫聲已掀了房頂兒。
郡,郡主難道遇害了?!
“有,有……”
想起剛剛睡夢中聽到的雜亂聲,紫竹直覺是出了刺客。
這念頭才晃過腦海,她不僅嘴不好使,就連腿都軟成了兩根面條兒。
心急之下只能四肢著地,手腳并用著連滾帶爬直沖門口。
要快喊人來!
也許郡主還沒被劫走太遠!
可誰知,她還沒繞過屏風呢,后衣領就被人揪住了。
紫竹剎時嚇得五臟六腑揪成一團,只覺是刺客去而復返要殺人滅口。
正渾身僵直胡思亂想間,天籟之音忽傳入耳。
“紫竹?你大晚上的在地上爬什么?!?p> “郡,郡,郡主?”
紫竹一驚回頭,只見丹陽郡主粉嫩嬌俏面容上眉峰微皺,這一瞬她眼淚嘩就冒出來。
“太好,嗚,好了?。鑶鑶琛鷽]出事兒!嗚嗚……”
丹陽靜靜看著地上,一瞬脫力栽倒,從喜極而泣到語無倫次的小丫鬟,眼窩也開始發熱。
但只一息,她已平復心緒。
一把拉起紫竹,邊遞過素帕,邊有些急促道:
“我睡迷了,如今可是宣德帝治下,永成九年四月初八丑時三刻?”
紫竹還正一片混亂,聞言愣愣點著頭,抽噎著回道:
“您說的,都對??墒菚r辰,奴婢這就去……”
邊說,邊要往外屋放漏刻處去。
丹陽一擺手,轉身道:
“算了,不打緊。你快去披件衣服,為我掌燈,我要去娘親那里看看。”
說著,她已籠好身上衣袍,抬腳繞過屏風。
紫竹此刻才后知后覺的發現,丹陽郡主竟己穿戴齊整,連頭發都簡單扎起,甚至還披上了厚斗篷!
而她愣神時,“吱呀”一聲門響,人竟已三兩步就出了屋。
“……哎?郡,郡主!您等等奴婢啊!”
主仆兩人頂著黎明前的寒風,還沒走多久,臉上就已有了紅暈和凍僵的感覺。
“郡主,您還好嗎?今年的倒春寒也太長了?!?p> 走在前面掌燈的紫竹,一手縮在袖里擎著琉璃宮燈,一手來回搓著左右臉頰抱怨。
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床榻上莫名出現的血跡。
可看一路上主子眉頭微鎖,氣勢迫人,且不知是急的還是快步趕路,已綴滿額角的晶瑩汗珠,她就直覺此刻不該多嘴多舌。
但之前慌亂沒想到,眼下記起又如何能不問?
幾番糾結后,紫竹終于硬憋出這么一句語義模糊的話來。
只可惜,丹陽完全沒聽到。她只目視前方,腳下不停,連臉上的紅暈也不像凍得,倒更像是走路太急熱的。
這時,主仆倆已步入連通各院的回廊。再繞過小花園走不到半盞茶就能抵達,丹陽郡主生母,清和長公主的院落。
紫竹全副心神都在丹陽郡主身上,完全沒留意周圍。
直到一處轉角,丹陽突然伸手拽住她胳膊,并順勢拉到身后,她才察覺剛剛差點兒與人撞了個滿懷。
紫竹這邊才站穩,對面被驚了一下而低聲斥罵的老婦人突然大叫起來。
“郡主?!您怎么出來了!這大晚上的,成何體統!”
“郡主驚著沒?夫人就說您一定會被吵嚷聲嚇到,讓老奴快來看看。這真是來對了,就是遲了些,走,咱們快回去吧?!?p> 幾乎同時開口的,正是與丹陽主仆迎頭碰上的一隊人的領頭人,丹陽郡主祖母送的理事嬤嬤馮嬤嬤,以及清和長公主的乳母周嬤嬤。
而兩人身后,還跟著五六個拿了滿手東西的丫鬟與媳婦子。
除馮嬤嬤和周嬤嬤外,其余人手中或捧著裝點心的漆盒,或拿著哄孩子的布偶。
丹陽一眼掃過,心頭瞬間被甜蜜和酸澀漲的滿滿,眼中也霎時晶瑩欲滴。
只是下一瞬,她卻緊抿著嘴角,忽伸出裹在斗篷里的芊芊素手,猛戳到馮嬤嬤與周嬤嬤眼下,同時向上攤開手心。
“我不小心劃傷手,這就要去見娘!”
“呀!您的手!快去,快拿著公主的帖子,騎快馬去請太醫!”
周嬤嬤看清的一瞬,心疼的臉色大變。想握丹陽的手,又怕弄疼了她,只能扎著手,側頭匆匆下吩咐。
“嘖嘖,這手傷……”馮嬤嬤同時看到,卻只抿著唇喃喃了一句,就不著痕跡的后仰了身子,側頭喝令:
“郡主院里的下人,看護太不用心。來人吶!將郡主的隨侍,還有今晚當值的丫鬟都關去柴房,聽候發落。你們倆,還有你……”
待聽到周嬤嬤的吩咐,沒等馮嬤嬤點完人手,丹陽二話不說,拽起已經傻掉的紫竹迅速沖下回廊,直穿小花園飛奔向母親的院落。
等眾人覺察時,只見黑夜中小花園中樹影晃動,一燈如豆,卻連兩人模糊的背影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