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圖身形一閃來到河梭面前,揮手為他上藥,他動作迅捷無比,幾息之間酒杯大的創口已經止血。不通醫理怎么能用毒?萬毒宗善用毒術,自然精通醫理,洪圖此時出手治傷,動作之靈巧嫻熟配上一頭白發倒像個神醫。
門口萬毒宗弟子都浮現出羨慕神情:宗主極少出手給弟子治毒療傷,必定是因為河梭代表門派死斗,他為了門派的顏面,即使重傷也始終屹立不倒。
眼見河梭傷勢被安穩,洪圖臉上面無表情,這場死斗未分生死,但看傷勢已分輸贏。他讓兩名弟子將河梭扶下去,突然對坐在東首墻墻角說:“閣下是哪位,還沒請教?”洪圖雖然看來比黃泉老上許多,其實當年黃泉被各派一同圍困時還是個毛頭小子,他那時隨著萬毒宗的長輩前去只遠遠見過一面。三十年過去,黃泉容貌只是消瘦許多,容貌卻更顯年輕;他卻因為沉心鉆研毒術日久,受到大量毒素長年侵蝕導致容顏蒼老。他自然想不到,這人就是當年各派聞風喪膽的黃泉。他見這人一直安坐又與海棠離得近,實在想不出神農派還有哪個高手健在,心想:我要全殲這里幾人,如果這人與月風如果聯手,只怕不利。于是出言探問。
自萬毒宗圍住青帝廟門口以來,黃泉始終對來人視若無物,場中的打斗也等同孩童嬉戲;他這時已經睜開眼,若有所思、恍若無聞,慢慢從胸前衣裳中掏出了一段點點斑痕的湘妃竹,一端有個小扁口,另一端接著一個茶杯大的圓潤陶鍋,不知是件什么兵器。
洪圖全神以待,心想:“這人氣定神閑,不好對付,他手上拿的必定是獨到兵刃。我必須全力以赴,等會一招讓他死無全尸?!毖劬︽i定他雙手。
黃泉又慢慢從懷里掏出緊壓的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掰下一塊慢慢搓開,展開成一團略微蓬松的烏絲,塞進湘妃竹一端小鍋中。他潛運靈力,一陣輕微的土靈力波動,竟然以土靈力點燃了烏絲。他將嘴湊上湘妃竹另一端小扁口,深吸一口氣,從口鼻中突出一陣縹緲白煙,如同仙霧。他似乎這才想起有人跟他說話,微閉雙眼說:“你還不配問我名號,滾吧,留你這老小子一命?!?p> 洪圖見他噴涂煙霧,只當是一門厲害毒功,急忙示意眾門人弟子閉氣。他對天下毒物了然于心是用毒的行家,微微吸入一點以甄別毒性再破解,才發現那點燃的烏絲這是以幾種植物的莖葉曬干制成,吸食能提神又能微微致幻,卻不是使出了什么厲害毒術。他深知神農派歷來也出過不少毒術高手,毒術不在萬毒宗之下,此時見這人不過以點燃的煙草的提神才稍微放心,他說:“想來是老朽洪圖不常在江湖走動,竟然不配問一個無名之輩。”
黃泉微微嘆口氣,心想:“當年各派圍攻我時,萬毒宗還不是這小子當家,三十年一過竟然已經這樣大口氣。此時卻把我當作無名之輩,難道我已經老了么?”他想到這里竟然一時感慨萬千,出神了。
洪圖見他神色微顯失意沮喪,以為他怕了,不再理他,高聲說:“月風先生,今天我派為梨淵掌門出面爭奪神農派的秘籍。剛才小徒河梭一戰,一個躺一個站,輸贏已經分了。不知你是否不服,要與我斗法一番?”
“洪圖先生,剛才梨升向河梭邀戰,不過是為了師父受傷。此時兩人都已經重傷,我看不分勝負,要真論傷勢也是梨升勝了。先生還沒參與神農派內務,此時停手還來得及。雖然萬毒宗洪圖宗主的大名無人不知,可比起這位神農派的前輩卻晚上幾十年,千萬不要逞一時之勇被人利用。”月風讓開坐在角落的黃泉說,“我在這位前輩面前一招也走不過?!?p> 黃泉雖不屑與洪圖多說,見月風替他搖旗助威,雖然有狐假虎威之嫌疑,還是覺得心里受用。
洪圖還在遲疑,心驚:“月風與他都看不出境界,但在他手下只走一招,神農派什么時候出了這么個默默無聞的高手?”他看向身邊的梨淵。梨淵輕聲耳語。
他臉上接著一陣紅一陣白,雖然修為已高卻不經意間兩鬢汗濕。梨淵顯然已經告訴他,那抽煙絲的人是黃泉。
他震驚片刻,畢竟身為一派宗主日久,心性比常人堅定,隨即恢復鎮定。只是黃泉的大名從小就如同不可逾越的高山,在心中積威已久,此時細看其容貌果然依稀是當年遠遠看過的樣子。他臉上的憂郁如同烏云凝聚,過了片刻朝黃泉拱手:“不知黃泉前輩在此,還請海涵。既然前輩在,神農派的家事我是不會管了。”他示意眾人讓開門戶,轉身就要離開。
海棠咯咯直笑。洪圖相貌看來已蒼老,向看起來中年的黃泉自稱晚輩,確實可笑。
梨淵見靠山要走,快步跟上。他此時欺師滅祖的行徑敗露,已經被同門不容,海棠必定會照門規誅殺,因此灰溜溜跟著洪圖一起走了。
海棠對著門口退走的萬毒宗弟子喊:“萬毒宗可真不成器,威風凌凌的來,灰頭土臉的走。”她轉頭對黃泉說:“師叔祖,你的名號當真好用。只怕洪圖一走,天下皆知,當年叱咤風云的黃泉又出山了。”
月風說:“恭喜黃泉先生,幾位誤會都已經澄清,從此門人同心,在下先告辭了?!彼o萬毒宗一打岔,心想他們門派內的事大可以坐下商量,已經不想再與海棠無謂爭斗。
海棠伸出白嫩手臂作勢攔住說:“說好了比試,怎么又不比了,可是被我師叔祖嚇住了?你放心以他身份絕不會對你為難。不過你要是不比,就是瞧不起我,我可不會放過你!”她說的嚴重,臉上卻嬉笑柔媚,竟像是跟情郎來撒嬌了。
月風本來見梨婉勢弱才有心相助,他從小在父親司馬尚軍陣中逗留得多,更習慣熱血男兒間的較量,其實不想與女子動手,覺得贏了也沒什么光彩。他見海棠重提比試,干脆說:“在下不是姑娘對手,請高抬貴手?!?p> 海棠咯咯一笑,說:“認輸也行,不過以后見了我都要叫一聲海棠姑奶奶?!?p> 要是平時,月風也就嘻哈過去了,但此時與蘇穎一道,自報門戶是鬼谷派創派祖師鬼谷子的關門弟子,要是這么應承了師父鬼谷子豈不是比海棠矮一倍,因此神情認真起來。
蘇穎按耐不住說:“你干嘛老纏著他要動手動腳,也不知羞?!?p> 海棠說:“我愿意與月風比試,你管得著么?你是他什么人?”
蘇穎啞口無言。
梨婉說:“海棠長老,多虧月風先生多次相幫,我們才沒發生同門戕害的慘事,何必動手傷了和氣。本門的秘籍我一會交由你保管就是?!?p> 海棠說:“本應如此。只是我偏偏要與他比試難道不成么?”
“月風先生是鬼谷子門下高足,如果指點你一下也好讓你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黃泉突然說,“月風先生請你代我出手指點一二吧?!?p> 眾人都想不到,黃泉也盼望兩人動手。他一來想見識鬼谷派的術法;二來,總覺月風一身靈力難以捉摸想看個明白;三來,月風靈力不怕嗜神術,有心想讓海棠吃點小虧,以免日后驕橫行事吃大虧。
月風見黃泉這樣客氣,能說“代我出手”這幾個字已經給了他金面,也不好推諉,只好說:“那請海棠姑娘下場動手吧?!?p> 海棠媚眼一掃,說:“這次可不許只躲不還手。”她說完腳不沾地已經柔身向月風逼近,一掌朝他臉上擊去。月風微一側身,想不能只用輕功,只好以凌虛一指應對。
月風自師兄徐福代鬼谷子傳道以來,數次經歷生死險斗,除了金光大陣中以輕功撞擊陣法還沒有正面攻敵的經驗,多是施展輕功躲避,或者以靈力來化解、對抗對手靈壓。因此他從靈光一閃想出凌虛一指后,就不斷琢磨如何用以對敵,他一心沉浸在點穴招式中,在定境中無法以時間度量,已經演練了千萬次,否則也不會在道湖谷炎湖旁苦思招數時心力不支昏倒。
他能想出凌虛一指,還要多謝重傷他的無名,當體驗了靈力從心脈侵入之強后,就在琢磨只要制住對手經脈就能輕而易舉制服對手。后來他見梨婉對嬰兒施展銀針,從穴道中注入靈力救人,隱隱有了感悟,既然可以救人當然也能傷人。更因他天生靈力沒有屬性,除了輕功不需要對應屬性,也沒有可以習練的術法,所以在靜坐狀態下日思夜想,這才有了凌虛一指這門術法的雛形。他能靈光乍現想出,也是因為積蓄日久,又與所經歷的一切有關,而不是憑空而來的術法。
此時他施展開來,一手在后背,另一手轉動手肘抬至腰間,手掌、手腕只是轉動,并不催動靈力,在對手的攻勢中手指或點或按或拂或彈,看似平平無奇卻大有深意。海棠本來凌厲的攻勢總是在他面前嘎然而止,根本無法奏效。
海棠只覺自己招式一動則被巧妙的指出要害,如果不變招,馬上就要被點上經脈最脆弱的要穴。她出了十幾招后發現,這些穴位不離周身一百零八處要穴,她身為神農派大長老,當然懂醫術,知道這些穴位不僅可以施展針石救人,也可以至人死命。她感到月風的術法看似平淡卻奇巧,如同一根柳枝卻能擊潰瀑布。
梨婉見月風攻勢的意圖籠罩盡是周身學位,認穴之準確竟然如常年認穴施針治病的老大夫,也感到佩服。其實醫道同源,從上古傳承至今才慢慢分家,醫家高手不一定習道,但道門高手必定懂醫,因此月風的結義大哥才去云夢山求醫。月風在鬼谷派道經殿中早已熟讀《黃帝內經》等道門醫書,對周身奇經八脈、數百穴位記憶無誤,加上不斷揣摩點穴功夫更加熟悉。旁人少則兩三套功法,多的同時修習上十套功法,而他除了輕功只練一門術法,自然精純。
兩人從交手開始始終不曾碰到對方,海棠每招不到中途只好急忙變化,只覺得靈力在體內翻騰,積郁成一團說不出的難受,只好強忍著一口長氣,不然靈力在這樣急促的變招中在體內滾當,時間一長會四處游沖會造成內傷。
再過一會,她驟雨一樣密集的攻擊有個細微的停歇,正是在調整氣息換氣。月風早已看出破綻,右手探出,食指陡然彈向她腰間章門穴,不快不慢,不輕不重。海棠中了一指登時半身酸麻,無法動彈。她感到穴位內侵入一團細不可查的靈力,若有若無,制住她半身一片經脈,想轉動身體也是不能。她略微著急,才想起師叔祖在身旁撩陣,反往月風身前倒下。
月風見她軟弱無骨撲來,不像比試時自如施展反被逼得一陣忙亂,趕緊扶穩她肩膀說:“多謝承讓?!?p> 海棠半倚月風,對著蘇穎擠擠眉頭說:“你快放開我,我認輸就是?!?p> 月風想扶她站穩松手,海棠卻使勁靠得更近,呼吸幽香可聞。他扶海棠到黃泉身前坐下說:“前輩,還請你照料?!?p> 黃泉早已看出月風點穴功夫不像鬼谷派的術法,也不是任何他熟知的術法,但是卻精妙絕倫,他心想:“鬼谷子一個關門弟子就有這樣精妙修為,他如果沒仙去,只怕我還要隱居下去?!彼姾L倪€是無法動彈,于是施展靈力為她查探是否受傷,靈力在她章門穴上一轉,感到一股月風若有若無的靈力毫無屬性,溫和的在穴位上流轉,于是以自身靈力去驅趕。
片刻之后,黃泉輕“咦”一聲,只因月風點入章門穴的靈力,無法驅逐出去,如同一口無底深井無論注入多少水也無法積滿,多少靈力都無法使月風的靈力飽滿,無法占滿穴道,自然無法擠出他的靈力。
“我今天算是徹底服了鬼谷子,還請月風先生動手化解?!彼鹕?,請月風出手。
他心想:“鬼谷子收了這么一個靈力異常的關門弟子,原來竟為他缺憾的靈力而創出了一套絕世功法?!彼麖膩硪詾槭壬裥g已經是冠絕天下,此時才知道天下還有他無法破除的術法。他有心與鬼谷子一爭高下,一次輸給了一件法衣,三十多年后卻敗給了其弟子的術法,又想:“月風年少,修為還未進入更高境界就已經顯出不凡,日后更是難以估量?!?p> 他此時對鬼谷子的敬仰已經無法復加。他之前出手去試月風修為,全因內心對鬼谷子的忌憚,但此刻放開心里的執念,承認不如鬼谷子,反而心境更加開闊。他也沒想到今天的際遇實在是修行中的一道門檻,他已經數年修為無法寸進,此時跨過門檻只覺天地開闊,心境已經到達圓融貫通。他這一刻突然明白:一生修行,最要緊的就是認清自己,無法認清自己何談認清他人,無法認清他人要超越、戰勝他人,就像閉眼趕路不掉溝里就算運氣了。他現在終于承認了自己,也認清了自己,也就突破了修行瓶頸。
月風對他躬身說:“我一身本事都是師兄徐福先生代鬼谷子傳法,但師兄卻說不可自持修為過人,要是碰到‘修為不顯,黃泉不見’的黃泉前輩要禮數有加?!?p> 黃泉修為雖高,卻無良友,只覺月風說不出的投他脾氣,拍拍他臂膀說:“以你之能,未來修為也會位列當世高絕。多謝了?!?p> “我也要多謝先生?!痹嘛L心中有感說。如不是黃泉找了個合適對手讓他動手,他也不會第一次以靈力施展凌虛一指成功,也是真心謝他帶來的機緣。
余人不明白他兩互相謝什么,面面相覷,都有些糊涂。。兩人互謝對視一眼,似乎心有靈犀,卻都明白了對方為何。
黃泉低頭靜坐一陣,睜眼見海棠雙眼在月風身上掃來掃去,會心一笑,起身走到廟門口,瞬息隱入了夜色。
“師叔祖,你去哪?”海棠急問?;卮鹚闹挥袕R外呼呼風聲。
自此以后黃泉每指點海棠、梨升常提到鬼谷派,囑咐多與月風親近,絕不可以冒犯鬼谷派門人,不過都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