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虛無再次占據整個世界,空洞洞的毫無生機,唯有司馬風的意識茫然地沉寂其中,他像一個永遠不會發現自己的幽靈。
“好徒兒!你來了……”
突然整塊虛無像融入了更大的天地般消失了,隨之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走”了出來,他下頜的胡子像把毛刷子向前倔強地翹著,雙眼笑瞇瞇,眼中的神光隱隱透出。他一手捋了捋翹著的胡子,還是沒有改變它們的頑固。
“師父?”司馬風疑惑地問。
老人笑著點點頭。
“師父!”司馬風高興地呼喊。
隨即他的身體也出現了,穿著白袍,后背上背著一個紅彤彤的鬼字——鬼谷派的標志。他早已學會了定境中怎么顯出神形,不過是在他師兄徐先生的定境中,定境中一切所見、所聽、所感全是元神所化,這時他第一次在自己的定境中顯出身體。
“嗯,我就是你的師父。”老人點點頭。
下一刻,司馬風已經抱著這個老頭,又哭又笑。他終于見到了師父,盡管是在定境中。
“好徒兒,你為什么哭?是誰欺負了你嗎?”
“我……”司馬風的思緒混亂,只有哭的沖動。
“沒事啦,沒事啦。”
“嗚……嗚……”司馬風在他的勸慰下反而更傷心,哭得像個小孩。
“小鬼你鼻涕冒泡了,哈哈哈……”鬼谷子逗他。在他面前月風確實是只能算是個小鬼。
司馬風抽噎了一會,卻發現臉上沒有鼻涕,連眼淚也沒有,也呵呵笑起來。
在定境中他們的身體都是自己完整的神形,如果滴落眼淚,等于元神被分割。因此盡管司馬風在哭卻沒有淚。
“師尊,你在哪?怎么在我定境中?”
“我神形已經消散在這世間了,你看到的我,是殘留的一道神念……”
“你怎么了?大殿好多血,難道有人害你。”
“我只知道留下神念前的事情,以后的事你要自己去看了。”
“是……”司馬風低下頭,整個定境中透著他的悲傷。
“你不用傷心,我并沒有死,只要你好好修行,到了更高境界就明白了。”
“你跟我說一會話就要離開么?”
“你的師兄徐福已經跟我說過你的情況。我很高興,最后還收了你這樣的弟子。他給你傳法時我神形已經不穩定,所以我沒法出關去見見你。”
“原來徐師兄跟我碰面后,來過云夢山。”
“是的。徐福代我傳給你的是道形,不是大道本身,只有形中見義,你才能領悟自己的道。只有靠自己的不斷摸索才能掌握、融匯,你明白嗎?”
“弟子謹記!”
“很好,很好!你可有什么疑惑嗎?”鬼谷子說話時身體如虛影般漸漸變淡。
“師尊,我還有許多修行的障礙,你不指點我如盲人行陌路。”
“你的造化莫測,稟賦異人,就算我還在也無法幫你太多。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你只要記住,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可我修為尚淺……”司馬風見鬼谷子身影變得越來越模糊,焦急說。
“向上。向前。”鬼谷子一手斜指上方。
司馬風沉思。
“我有件東西要送給你。”
“謝謝師父,是什么?”司馬風。
“你已經穿在身上了。”鬼谷子滿意笑了笑。
司馬風看看身上,“原來這件衣服是師父送我的!很合身。”
“總有一天你會光耀天下,這件衣服會替我陪你一路。”
“嗯!”司馬風點頭答應,揚起一絲喜悅的心中又有說不出的傷心、遺憾。
“現在我要走了。”鬼谷子的身影已經模糊不清。
司馬風又哭起來,他擦擦眼睛,發現沒有淚水,于是急問:“師父,你還會在我定境中出現嗎……”
“這道神念永遠在你的神海里,不會消失,只是這個神念太弱無法主動進入你的定境了。你以后只能重現這次定境中的一切。”
“師父!”
“好徒兒,大道無形,善也是道,惡也是道,切記凡事遵從道心……”
“師父!請賜我道號!”
“凡事遵從道心……”鬼谷子不知是否在回答他,最后的聲音回蕩,身影已經消散一空,好像從沒在定境中出現過。
司馬風再次從定境中找出這道鬼谷子留給他的神念,剛才的一切場景再度出現,每一瞬都一模一樣,他反復了幾次傷心漸漸收斂,這才確定定境中的事不是自己妄想……
月蝶守在司馬風旁,突然感到他心神一震、散發的元神氣息發出微弱波動——他已經從定境中回來。
月蝶問睜開眼的司馬風:“你剛進定境了?”她已經有了四境境天元境的修為,自然能感到出入定境時,那種元神在定境與現實動蕩引起的心神波動。雖然微不可查,卻有跡可循。
司馬風已經在定境中呆了好一陣子,早已在定境中整理好了情緒,于是說:“這里一定出了事,我們去大殿后面看看吧。”他說著就要起身。
月蝶卻輕輕按住他的肩膀說:“你經脈受損,又悲傷過度,應該靜坐休息。”
司馬風只好依著月蝶又坐下。
過了半晌,司馬風運轉靈力把傷勢止住些,覺得沒有太大妨礙了,又要起身。
月蝶還是不讓:“你還是好好養好傷。不要起來,讓趙正大哥去替你看看吧。”
趙正點頭,站起往大殿后走去,說:“不錯,你應該好好調養,擔起門派重任,這樣才能報答師門大恩。”
“不必瞞著我了,天色已經不早,我昏迷時你們已經去過大殿里面了吧。”司馬風搖搖頭,看著趙正,慢慢站起說。
趙正閃爍其詞還想拖延、哄住司馬風。
司馬風倔強地站起來。“鬼谷派發生的一切我都該獨自面對。”他一旦決定要做什么事情,就沒有人能勸住,就算能攔住他的人也攔不住他的心。
兩人見被識破,不說話,身子隱隱擋住路。
司馬風嘆氣說:“謝謝你們,可是師門出事我還是要自己去看看吧,你們放心我會克制情緒的。”
月蝶無奈看向趙正求助。趙正微微點頭嘆口氣,說:“好吧,只是……你看了千萬不要激動,不然再震傷經脈就難恢復了。”
司馬風點點頭。“放心。”
月蝶扶著他,渡入靈力護住他全身經脈,司馬風心里急切,輕輕掙脫開,朝前殿后走去。月蝶只好跟著這頭突然起了倔性的倔牛,
他轉入大殿后,面對一片又寬又長的庭院,延伸到六七十丈外連通后殿,兩邊是圍墻。天色已經見黑,一輪夕陽正慢慢從后殿屋脊上隱沒,幾道刺眼余輝扎向司馬風雙眼;他只能瞇著眼慢慢適應,放慢腳步,側頭、瞇眼避開直射的光線。
他適應了夕陽刺眼的光芒,縮緊眉頭瞇著眼,茫然望向眼前情狀。下一刻,他差點無力萎頓在地,好像被人狠狠拽住了心使勁往下扯,但他蹬直了雙腿站直了,嵌入墻柱的指甲隨著手輕輕發抖。
他眼前所見哪里像道門宗派的道場,而是片滿是惡鬼的地獄。前殿后殿間的兩邊圍墻分別站著一排人,所有人一動不動低垂著頭,仿佛他們是不該活在陽光下的罪人。——眼前的所有人都死了。幾十具尸體排成了兩排人墻,冰冷而不甘地站在那,身體硬挺挺的,如同等待黑暗喚醒的惡鬼。
每一具尸體都穿淺黃杏袍,垂頭面對墻壁站著,兩排鮮紅“鬼”字在他們背后燃燒,與落日余輝一樣刺眼,在這昏暗的傍晚奪人眼目。
司馬風永遠也忘不了眼前的一幕,他背后引以為傲的標志,鬼谷派上下引以為傲的標志,竟被用來嘲諷著整個門派厄運。兩條鬼字組成兩條帶火的鞭子,抽打著司馬風,拷問他的尊嚴。
尸身二字排開,顯然是兇手故意為之。道門門派稀少,鬼谷派背地里被譽為道門之首本極受尊崇,可兇手似乎刻意要抹煞鬼谷派尊嚴。
月蝶擔憂地看著司馬風,只見他顫抖著冷笑幾聲,低聲說:“好。好。好手段!我不為同門報仇雪恨,不為師門雪恥就不是人!”他大笑,笑著、笑著、笑出哭腔。
月蝶欲言又止,不敢打擾他,只是默默在他身邊看著。
趙正說:“司馬兄弟,兇手的行徑讓人咬牙切齒,他們胡作非為,報仇的事我必定全力相助……你千萬不要太激動,震壞了經脈。”
趙正、月蝶之前初見這場面也心中憤怒,卻不及司馬風,因為他們不是司馬風。
司馬風從小就聽星爵先生講墨門的同門如何友愛,如何團結如手足,他們為了救旁人也愿意犧牲自己,更何況是救同門。他是家中獨子,沒有兄弟,在這樣的教養中,早就期盼能有自己的同門手足。每當看到李牧家的李羽、李翼兩兄弟打架一起上,挨打一起扛,羨慕不已,因此他對天心、天惑兩人真摯無比。
如今他拜入鬼谷派,師尊已經形神消散,所有同門沒有活著見過一面,這些同門手足的尸體被丑惡地擺放著,好像他們厭惡這個新入門的,都不愿意正面看他一眼。
師者勝父,同門如手足,天心、天惑本來見面大打出手,可師兄弟擺明了身份后幾天內就如此親近。司馬風從心底羨慕天心、天惑,雖然他們門派只有師兄弟兩人,平日嬉笑怒罵、互相斗嘴,但不忘互幫互助,修行之路相伴可免去無數枯燥。
他曾不斷遐想同門相遇的場面,但一切期盼都在現實中悄然粉碎,唯有眼前的一幕他沒有想到。他眼見同門死于非命,死后尸身還受人擺弄不得善終。行兇者手段殘忍無情,料想鬼谷派內只怕已經沒有活口了,兇手似乎想告訴世間,鬼谷派已經除名。
司馬風回想起定境中師尊的話,兇手是在他仙逝后動手的。如果鬼谷子或者徐先生任意一人在場,這樣的事情都不可能發生。他心中始終難以相信,就算鬼谷子不在,徐福也不在門派內,鬼谷派傳人絕不至于不堪一擊:能把在場的鬼谷派弟子一網打盡,干凈利落,絕對不可能輕易做到。
最后一縷陽光帶著溫度鉆進天邊,天地間在秋風后變得更加凄冷,墻邊的尸身早已在風中僵直,冷冰冰的,再沒有一絲溫熱了。
司馬風深呼幾口氣,走向再也無法動彈的同門,死去的同門。月蝶趕忙將他扶住,見他眼中滿是悲傷,同時也充滿了堅定。她想,換做我自己,不知何時才能稍稍緩過來。
司馬風安靜地查檢了幾具尸體,所有人都是被兵刃刺穿咽喉與心臟兩處,除此再無傷口。再查看剩余尸體也全是一樣。本來致命傷一處就夠了,從傷處看每個人都被兩個以上高手圍攻,并且同時刺中咽喉與心臟。
司馬風看了一會似乎怔住。
趙正問:“經脈的傷還好嗎?”司馬風指著一具尸身的心口說:“我想起一招,死士銅五所用的錐心刺,與傷口完全吻合。”
趙正問你確定嗎,司馬風說:“天惑的右肩就有一道洞穿傷口,和這里的一模一樣。”
月蝶說:“自從我們遇到徐先生后,死士就蹤跡全無,難道他們都到了云夢山?”
司馬風檢查完,低聲說:“所有尸體的血已經在前殿中流滿了地上,他們的血流干后,又被這樣擺在前后殿的中庭。兇手是早已計劃好了的,不管是不是那些死士,我都要查個一清二楚。除了他們,還有在鬼谷巨巖以符文術埋伏我們的刺客,也可能是幫兇。”
月蝶說:“那個刺客第一次在新竹山莊偷襲,再來這里行兇,還要埋伏我們應該趕不及。”
趙正說:“現在一切還不清楚,兇手總會被查出來,現下最要緊的是讓二十一名死者入土為安,司馬兄弟你傷勢不能再加重了。必須安坐靜養,我先為你安置了同門再商議一二。”
趙正見他挺著經脈內傷,卻心性堅韌,不斷適應這眼前的慘象,也極佩服;但他知道在悲痛中的人只有回到實處才能清醒,因此不勸些空無一用的語,只是提出最實際有效的處理辦法,那就是安葬死者,讓現實變得不那么刺眼。
司馬風望著趙正,眼中的悲涼變暖了些,他點頭說:“趙大哥,謝謝你。”
月蝶不說話,靜靜站著他身旁陪著,看著趙正忙里忙外。
司馬風靜靜站著,無奈坐下,看趙正在逐漸加深的夜色中忙碌,忙著為初見的同門手足安葬,安葬還沒開始的同門情誼。
趙正找了一片空地,挖了二十一個容人躺下的深坑,然后把尸身一一安放土坑,用泥土掩蓋。他來回忙碌,毫不停歇。
司馬風感到夜幕沉重地壓著自己,這沉重如山脊般沉重,二十一條人命,加上鬼谷派的數百年聲譽在朝夕間被毀掉了。他在無形的重壓中無聲嘆息,在黑暗中等待亡靈的安息,只覺這黑夜漫長無盡。
等趙正安葬好這些鬼谷派弟子,卻不知怎么立碑。所有遇害著身無一物,不知姓名道號。司馬風自然也不知道,他哀嘆一聲,自己動手剝了一塊厚樹皮,在樹皮背面刻上“鬼谷派二十一同門安葬于此——無能同門敬祀”。
就是趙正功力深厚,這么連夜勞累也微微喘起了氣,月蝶多次勸趙正休息,他也不停,他明白只有死者安歇,生者才能活過來。
等所有死者安葬完畢,天色已經泛白。
三人并坐,眼見天際露出魚肚白,似乎在揭示沉重黑暗總要被充滿了希望的光明擊穿。
幾人分吃干糧時,司馬風嚼著干硬面餅突然說:“兇手殺人如果是想借著鏟除鬼谷派揚名立萬,一定會留下自己名號。可他們偏偏不留絲毫痕跡,一定另有企圖。”
“你是說,兇手是為了——”月蝶見趙正在,便沒說完心中猜測。
“只怕就是為了《道術經》。”司馬風點頭接過話,并不避諱趙正。
趙正說:“《道術經》!對,我怎么沒想到。”
月蝶好奇問他:“你也知道道術經?”
“我依稀聽師長說過,鬼谷派的創派祖師,也就是司馬兄弟的師尊鬼谷子,他創出道術經,從此守在云夢山中不出。他的諸多徒子徒孫,每一個下山后都有橫行天下之能,傳說他們中不少都修習過道術經的術法。后來不少修士找上云夢山理論,說鬼谷派太霸道、憑著術法高絕就仗勢欺人,因此鬼谷子下令,將道術經禁藏,所有習練的門人要么脫離門派削去道號,要么回云夢山修行不得外出,其他門派外的修士如果學過不得濫用或外傳。”
“后來怎樣了?”司馬風第一次聽說本門的江湖傳說,聽到同門師兄橫行天下,他一時暢想連連。
“這些攪動天下風云的鬼谷弟子駐留塵世時,道術經上術法也外傳了。一直過了百來年,道術經的傳承者或死或斷了傳承,這場影響天下的風波才漸漸平息。不過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加上鬼谷子坐關鬼谷派,誰也不敢來犯虎威,沒想到這位前輩前腳離世,后腳就有人來生事。”趙正說完,心中一陣感慨。
司馬風問:“我的那些師兄后來怎樣了?”
“你的師兄中最有名的四人就是龐涓、孫臏、蘇秦、張儀,他們只怕年紀大的已經有百歲,當年縱橫天下被稱為‘鬼谷四友’,鬼谷子告知天下門派藏禁道術經后,他們就紛紛銷聲匿跡,再也沒人見過。”
“原來這幾位都是我的師兄,他們的書著我多少讀過些。”司馬風想象鬼谷派曾經的輝煌,發了一會呆。
他起身走進空蕩蕩的鴻蒙殿,此時血水已經被月蝶沖洗干凈,供臺上的師祖老子超然而立,師尊鬼谷子報膝而笑,如對鬼谷派的災厄一概不知;那些沾滿鮮血的蒲團已經不見了,那些曾坐滿蒲團的身影也不見了,只剩他一人徘徊在享譽天下的鴻蒙殿中。
“兩儀門弟子雷火、雷滅求見鬼谷子。”兩道聲音穿過遠處的道場大門,一同傳來。
趙正、月蝶趕來,司馬風與他們剛出到到鴻蒙殿門外,已經見兩人闖進了道場,剛才的喊聲不過做做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