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幾人能善終?
昨夜西風燭照,夫子如此問他。
杜少陵一時回答不上來。
強如摩若帝國首相李帛衛、亂世第一神將周白獅、軍神木離、天蝎帝國締造者尚陽、一代霸王虞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傳奇張蕭信等,一個個蓋世無雙的豪杰,最后竟然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杜少陵忍不住想:“莫非這就是豪杰的宿命、注定不得善終?”
一種可怕的荒蕪像海水一樣將他包圍,讓他越來越喘不過氣了。
在東海大堤上發呆半日后,杜少陵甩了甩有些渾渾噩噩的腦袋。
向東而望,一層層海水迤邐而來,先后撞在堤岸上,“嘩啦啦”碎成一簇簇雪白的浪花。不停的有海水涌來,在堤岸上不斷拍擊出浪花,又很快淹沒在海里。
周而復始,前赴后繼,完全不知疼痛、不覺疲倦,像極了青龍城里熙熙攘攘的人潮。
“塵世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
退出了“影子”的游俠們心有余悸地發出感嘆,成為那一代人吟念的心聲。
杜少陵一念至此,似有所悟。想寫下看個真切,下一刻又覺鴻飛冥冥,兩手空空。終究還未透徹,像隔著一層霧,看得心神恍惚。
這種介于知與未知之間的情況,杜少陵熟稔得很。
因他本就不是聰明之人,腦子轉的不快,故而沒有去追那翩若驚鴻的靈感。
追不上思緒的他,琢磨出一個笨辦法。
下一刻以手作筆,在沙子上寫下一句又一句話來——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
“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
“摶氣至柔,能如嬰兒乎?”
……
當他抓不住靈感的時候,他就會背誦圣人的話,讓自己平靜下來,洞悉肉眼看不到的隱秘處——或許靈感都潛藏于某處?
書至半晌,腦中有一道靈光閃過。杜少陵聚精會神看著地上的字,眼睛不敢眨動一下,連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他的字跡很工整,干凈得像雨后的天空,像細雨浸染的綠野,像擦拭后的江南瓷。
杜少陵確信,無論多少年以后再來看,那種心情也會像此刻一般激動、歡喜,像看見相隔多年的老友,像看見年少的自己。
一種超越時間、空間的美,假使它的創作者已隨風而去,后世依然可以從中窺見他純凈、美好的靈魂。
某一刻,忽然福至心靈,筆隨意動,寫下答案——
此時此刻,即是善終。
夫子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邊,靜靜地看著。見他停筆后,臉上漾起的滿足笑意,俯身見那干凈的字跡,再看那簡潔卻又深厚的文字,忍不住也跟著笑起來。
那是一種無聲的笑,堆滿眉梢,溢于唇齒。是一種春風撲面的柔和,卻有一種誰也無法阻擋的暖意,浸潤身體,充滿力量。
世上幾人能善終?
自是留侯能善終,人人皆可善終。
博浪沙飛錘憾落空,霸人皇暴怒索天下。
黃石公有意傳天書,張后生橋下三拾履。
劉先主開壇封豪杰,韓公子掛印隱東海。
九州依舊流傳他的故事,他的傳奇。他是一個接近夫子的人物,于天地傾覆之際力挽狂瀾,輔助劉先主滅亡暴秦,擊潰霸王,最終一統天下,奠定一千多年九州格局。他來歷神秘,戰功不顯,卻是先主最敬重最信任之人。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說的就是傳奇的留侯。
關于豪杰,百里卻有他自己的看法。
“天地間有大恐怖,豪杰首當其沖。”
百里曾對杜少陵如此說。
杜少陵始終記得百里當時的神情,縱橫天下的一代劍豪,竟會流露出恐懼不安。
天上烏云,盡數堆在他的眉間。
杜少陵彼時于燈下抄書,抄到一句:“仗劍行千里,呼嘯不平生。”
心念一動,問百里:“你真做過那么多令人尊敬的事?”
“沒有。”
“你真的殺了那頭大妖?”
“沒有。”
“沒有?!!”
杜少陵吃了一驚,筆落地,濺起墨梅朵朵。
“為什么?”杜少陵忍不住問。
“因為大妖也是生命,它也有活著的權利。”
說這話的時候,百里在斯條慢理啃一條火腿。來自朱雀城的微玄火腿,據說肉質細膩,奇香縹緲,是西南一絕。
杜少陵瞠目結舌。
“吃人,只是它活下去的方式之一。野獸、妖獸、海獸……能抓到的活物它都吃。誰規定這片土地上只允許有人活著,而不允許吃人的生物活著?”
杜少陵只剩下瞪眼。無法回答,沉默片刻,忽然抬起頭直勾勾盯著百里——
“這是你領悟的?”
“不是。”百里將手里的骨頭一扔,找塊破布擦擦手,回答得相當干脆。
杜少陵險些吐血。
“誰?”
“夫子。”百里抹了抹嘴,牙縫里蹦出兩個字,帶著肉香。
杜少陵搜索枯腸片刻,皺眉道:“我為什么記不起來?”
“笨!己所不欲。”百里白了他一眼。
百里飲酒。
杜少陵抬眼望天,長長嘆了口氣。
夫子,就像這天、就像這月、就像這風。
“不得不服。”
百里接口道:是啊!不服——不行啊!
天下豪杰千千萬,夫子門徒一大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杜少陵反復念叨,彼時初習這一句,已覺得作者殊為不易。如今再讀,卻是不能自已。
人不想被吃,其它生命何嘗不是如此?
難道一頭野獸、一只鳥、一棵蔬菜、一枚瓜果,它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填飽人的肚子?明明在人類存在以前,它們已經活在這片土地上。既然如此,它們怎么會是為了人類而活著呢?
這樣精簡而深刻的話,只有夫子這樣透徹的人才能創造出。劍豪百里雖然天賦異稟,對于大道的領悟,終究比夫子遜色許多。
想起那個清瘦、溫和的老人,杜少陵總是禁不住熱淚盈眶。
我想起了一段關于夫子的對話。
“哦?”
無數年前,囚龍殿外。
夫子:“為何我的眼中總是常含淚水?”
諸葛:“因為你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百里聞言輕笑,把盞輕搖,眺望蒼穹。
神思似為夜風所擄,直入天上宮闕。
燈火中依稀舊容顏,卻不知,今夕是何年?
百里開懷一笑,抬手傾,一飲而盡。
望向杜少陵。
杜少陵卻也在抬頭望星斗,嘴邊帶笑。后者若有察覺,把頭微微一側。
四目相對,又是會心一笑。
杜少陵道:“夜風如舊。”
百里也道:“夜風如舅。”
杜少陵略略思索,啞然失笑。
“你說那個大恐怖是什么意思?”
“我有說過嗎?”
百里一副吃驚的樣子,杜少陵差點就信了。
“什么時候走?”
“很快。”
杜少陵搖搖頭,對著無邊月色,作起詩來。
細雨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錘子!”
百里嘴角蹦出一句。
“你才幾歲就說自己老?”
杜少陵愕然:“我也確實不年輕了。”
“錘子!你不年輕,那夫子算什么?”
杜少陵有些懵,脫口而出:“我跟夫子比?”
百里嗤笑:“夫子也是人。”
杜少陵無語。
夫子也是人。大概也只有百里能說出這么豪邁的話來。
“這是何處?”
“荊門。”
楚地。
“楚地多豪杰,山水形勝大氣俊秀,你卻滿腔腐朽悲沉……”
杜少陵苦笑。
“我來!”
百里仰頭飲盡一壺酒。長身而起,冥思片刻。
忽然如夜風,執杖在手,以地為憑,剎那筆走龍蛇,一氣呵成——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寫完狂笑三聲,將手杖一扔,祭起秋霜御風而去。
天地間一道長虹。
杜少陵注目凝望,揮手遠送。
“御劍飛仙,真是瀟灑得緊哪!”
想起自己修習的乃是入世行劍道,油然而生滿滿的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