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華歆聽了郗慮之言,以為他是曹操心腹,信以為真,遂依其計而行。前至許都,引五百甲士,直闖入天子之殿。獻帝見二人帶兵而來,不知所措,扯住郗慮衣袖道:“大夫何敢乃耳?露兵于天子之前,你不知按律當滅三族?”郗慮道:“皇后與其父伏完通謀,要害魏公,因行事不密泄漏,為曹公得知。今有華尚書持節奉令來拿伏后,此不干臣事,亦不干陛下事,請寬坐萬安。”說著將天子按坐在龍椅之上,自己也坐于偏位,微笑旁觀。
早有宮女見狀,急偷跑入內宮,向伏后稟報,說丞相派人來拿。伏后大驚失色道:“我有何罪,魏公令人來拿我?”宮女道:“妾婢不知其詳,只聽郗大夫說娘娘寫過什么家書,被魏公得知,這才差兵來拿。”伏后哭道:“苦也。某不過是那日陛下與曹公對答釋嫌,在家書中略略提之,好令父親寬心,并無甚不當之語。怎地就成了此等結果?”宮女急道:“娘娘,你與那些帶甲兵士講得甚理?有道火燒眉毛,且顧眼前。你且入內室間壁躲之,那些人找不到時自去。其后再請陛下寫書與魏公解釋,豈不是好?”伏后聽宮女說的有理,且自己也慌了神智,只可依著宮女說的,進內室躲進夾壁之中。宮女便將內室上了鎖,依舊到前宮望風聽信。卻不料其行為舉止,都被郗慮所買通內侍看到,宮女絲毫不知。
此時郗慮在前殿看住獻帝,防他自殺或有驚人之舉,一面便喚掌管璽綬宮人,索取皇后玉璽,交與華歆之手。華歆收了璽綬,即問宮人:“伏后何在?”宮人皆推不知。這時那傳信內侍溜進前殿,立在柱后向郗慮擺手。郗慮看得清楚,遂向華歆示意,令其隨那內侍前去。華歆會意,即領甲兵隨那內侍到了后殿,內侍即指領甲士打開內室鐵鎖,以兵戈破壁搜尋,見伏后果然藏在其中,已抖作一團,行動不得。甲士不敢沾國母之衣,立在原地呆若木雞。華歆遂喝開甲士,親自動手揪住伏后頭髻拖出。伏后求道:“華尚書,看在君臣一場,漢室列祖份上,望免我一命!”華歆叱道:“休得多言廢話,你做了什么事,自見魏公說去!”
可憐伏皇后為一國主母,被華歆拉扯得披發跣足,由兩名甲士推擁而出,國體不存。華歆一世清名,就此件事上毀于一旦!原來那華歆素有才名,向與邴原、管寧相與為友,被世人稱其三人為龍:華歆為龍頭,邴原為龍腹,管寧為龍尾。一日,管寧與華歆在一起共種園蔬,鋤地見金。管寧揮鋤不顧;華歆拾而視之,看看管寧,感覺自愧,然后又擲于地下。中午吃飯之時,管寧問道:“金子何在?”華歆道:“見你不感興趣,又扔了。”管寧指其鼻端嘲笑道:“某當時是想金在地上,又不會跑,等鋤完地洗手再去揀拾不遲。你即拾起,因何又棄之?可謂君子其外,竊賊其內。”華歆聞言大慚。又一日,管寧與華歆同坐觀書,聞戶外傳呼之聲,有貴人乘軒而過。管寧端坐不動,讀書不止,華歆卻忍不住棄書往觀。管寧自此鄙視華歆為人,遂與其割席分坐,不復視之為友。后管寧避居遼東,戴白帽臥高樓,足不出戶,終身不肯仕魏。而華歆先事孫權,后歸曹操,今親手擒捕伏皇后,高下立判。
且說華歆將伏后擁至外殿,獻帝望見,甩開郗慮拉扯,乃下殿抱住伏后而哭。伏后哭謂天子道:“一封問候家書,略提朝廷之事,便是此等罪過么?”天子不明其說何事,忽見郗慮站立在側,忽然似有所悟,便厲聲斥問道:“郗公!皇宮內殿,無人敢隨便出入。若不是你從中挑撥,國母家書,魏公又如何知道?那書中所言有何犯忌之語?你拿來我看!即便有不當之言,亦應于朝會之時,聚文武百官議罪。一朝國母,說拿便拿,天下寧有此事乎!”郗慮嚇得倒退數步,說道:“陛下之言,臣是一句也聽不懂。今有華尚書在,何不問他?”獻帝看向華歆,華歆依照郗慮在路上密囑,只作置之不理,喝令左右扶侍皇帝入宮。
伏后見華歆如此無禮,知道定然無幸,忽然想起為自己送家書內侍,乃是郗慮所薦入宮,頓時恍然大悟,回手摑了郗慮一掌,戟指破口大罵。華歆一時無措,即問郗慮如何處置。郗慮捂著臉頰,惡狠狠答道:“還問些甚么,一切按魏公詔令行事便了。”華歆見說,雖心下不忍,也只得令將伏后擁至偏殿,以毛紙蘸水捂住口鼻,幽斃而死。其后又率兵至國丈伏完府中,不由分說,將其全家老小全部誅殺,計八十余口。行兇即罷,華歆率甲士與郗慮回歸鄴城,來向魏公曹操復命。許都經此大變,滿城皆驚,臣民無不議論,不出半月,天下盡知。曹操聞報殺了伏后,夷滅伏完全家,不由驚懼欲狂,不顧官體,一把扯住華歆衣襟,幾乎提離地面,嘶聲問道:“某臨行之時,是怎樣囑托于你?你竟敢私自行事,害我國母,殺我國丈,是何道理?”華歆亦是人中龍鳳,自然精明過人,見魏公如此失態大怒,知道定是上了郗慮惡當,只是被衣領勒得上不來氣,只是不停叫道:“是郗慮,是郗慮,是郗慮……”曹操松開雙手,將華歆擲于地上,盯向郗慮,惡狠狠問道:“郗大夫,你怎么說?”
郗慮見問,不慌不忙,面不改色,卻故作驚詫道:“某奉魏公詔命,一字不差述于華尚書,華尚書亦按丞相所囑行事。未知有何不妥乎?”曹操屏息靜心片刻,又問道:“孤是怎樣命令你來,卿可再復述一遍便了。”郗慮道:“臣之記性頗佳,一字不差牢記于心。丞相命我二人‘進宮追伏皇后璽綬,使幽斃別宮自死,殺其父全家’。不知可是否?”曹操大吃一驚,遂令人將紙墨遞與郗慮:“將卿適才所言,寫于紙上。”郗慮依言寫了,奉于曹操。曹操對著那紙相了半天,突然仰天大笑,對郗慮挑起大指贊道:“先生真天下奇才,做此御史大夫,那是大大屈了先生也。你且下殿回都,孤即上奏天子,厚封你官爵。”郗慮聞言,滿身冷汗退盡,磕了三個響頭,逃離鄴城而去,自回許都,歸入府宅,從此閉門不出。
曹操待郗慮下殿,望著華歆苦笑道:“此人真乃高才,不可限量。孤與你兩個,皆為其所用矣。”說著,將那一張字紙遞與華歆。華歆看了,說道:“正是此語。難道不是?”曹操大搖其頭,又拿一張紙,援筆立書而就,華歆看時,卻是“進宮追伏皇后璽綬,使幽避別宮自思,赦其父全家”,僅有三字之差,且是同音。華歆大悟,只覺后背生寒。忽聞階下一人說道:“丞相此當,上的不值。”曹操回頭看時,見說話者卻是蔣干。曹操即問道:“子翼先生,何以知其詐?”蔣干道:“那郗大夫前送伏后密書抄稿之時,某已知其詐,料丞相亦諒必識之,故未及言,今果然如是。”曹操大奇,繼而問道:“先生請詳為言之。”蔣干答道:“國母伏后是何出身?其生于書香之家,父母娘家皆乃世代大族,禮教甚嚴。即寫家書,何至于如此粗陋不文,且又破口大罵?必是那郗慮故意而為,以激丞相之怒,則明公盛怒之下必不親寫手詔,以至被他上下其手,以同音字誤殺國母。臣詳其書,故此知之。”
華歆聽罷,慚愧無地,滿面汗出。曹操聞而大悟道:“子翼大才,亦不下于郗慮。然則當時何以不言?”蔣干道:“因見當時丞相雖怒,但口詔無誤,并無下令弒后之語。臣以為丞相已識破其計,故此未言——豈知這廝竟如此憊賴,竟出此詭異無賴下策!”曹操即問:“他甘冒大險,非要致伏后死地,又是為何?是他自己要篡逆,還是要致孤于篡逆之地?”蔣干道:“皆非也。某聞郗大夫與孔融有仇,曾陷孔少府于死;而國丈伏完與孔少府系通家之好,其畏國丈為友復仇,故借明公之刀以殺之,此所謂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也。”曹操聽罷,便即無語。華歆且羞且怒,向曹操奏道:“似其如此狼子野心,處心積慮,絕不可留。臣即請丞相鈞命,帶鐵甲軍再次入都,誅殺郗慮全家,為伏皇后報仇。”曹操還未答言,蔣干又道:“不可。若是如此,丞相罪行坐實矣。世人必謂丞相殺人滅口,掩耳盜鈴。”華歆心想不錯,便道:“則請上奏天子,以天子明詔誅之,可乎?”蔣干又道:“亦不可。此則無異于布告天下,是丞相欺君,命郗慮弒殺伏后及國丈全家,以備篡逆。卻惹惱了天子,先斬郗慮以立威,以此報復于丞相也。則不用孫權、劉備等用謀,離間之效已生。”
曹操聽他二人對答,復挑指大贊道:“如此,則天下淘淘,皆云曹操乃是欺君之賊,諸侯皆可鼓而擊之。子翼急智高才,孤不如也。”蔣干遜謝道:“丞相謬贊,干不敢當。明公是被構陷其中,臣只是旁觀者清而已。”華歆蒙此弒后惡名,實有不甘,隨即又問:“若是如此,即遂了那奸賊之志,且其必笑我等無能,就此奈何不得他也?”曹操只是搖頭苦笑,沉思不答。蔣干道:“勿庸,必自及。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者也。”曹操以目示之,蔣干遂不再言。列位看官,你道曹操為何不讓蔣干說了?因看到坐中一人,須發皆乍目眥盡裂,正是主薄劉曄。因知劉曄乃是漢室宗親,光武帝嫡系后裔,故此制止蔣干深論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