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相信平行宇宙,因為我永遠相信遺憾的事情都會在那個時空被彌補。”
——李燼
我們在相互交錯的時空相遇,當我還來不及記住你的美好,你卻消失了。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離死別,而是隔世換代仍念念不忘。
2018年夏季那個風雨交加的深夜,我駕車由濱江開往市區,右腳一直不聽使喚猛踩著油門,車子時速高達120邁,正在低速飛躍錢塘江。
此時,橋面大雨滂沱,車內音響蓋過引擎,雨刮器手忙腳亂,對方車道打著遠光燈,看不清車型,千鈞一發,原以為憑十多年的駕駛經驗可以順利會車,沒想到事故瞬間而至。
……
直至多年后,臨江遠眺,似乎有聲音在耳畔環繞:曾經一座橋,空等許多人。
“我是誰?”
“我在哪?”
身子很沉,周圍很黑,似乎有一種引力來自地心,將我深深地拖入海底……
不知過了多久,耳膜有了輕微地撞擊聲,四周的音量漸漸爬升,身體和靈魂契合在一起,一口新鮮的空氣吞入鼻喉,百轉千回后,從嘴里慢慢吐出。
我——回——來——了!
“通車了!通車了!”有人在歡呼。
“你看到了嗎?這是我們中國人自己建造的,不靠別人。”有人很激動,連嗓子都喊啞了。
我筆挺地躺在病床上,床頭坐著一名陌生女子,嘴里念念有詞。
那個聲音沙啞的男病號,一邊舉著吊瓶,一邊手舞足蹈。我瞥了一眼掛在墻上的電視畫面,原來今天是2018年10月24日上午9時,他在慶祝港珠澳大橋開通運營的事。
這時,床頭突然來了一位護士,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泠小姐,泠小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看奇跡出現了,不是嗎?”
女子低頭一看,果然看到我正睜著眼睛,她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真的謝謝你們,一個多月了,我快等得沒有耐心了……”女子握著護士的手,嘩地一聲哭了出來。
女人一哭,我的頭就開始犯暈乎,希望她能體諒一下,稍微安靜一會兒。但無論我怎么使勁眨眼睛,她都沒感覺。
護士在一旁幫忙勸說,她將這一個月的委屈又重復說了一遍。
其實當時的局面,聽她說她是我的媳婦的時候,她沒有否認,我也否認不了。
聽口音,她是北方人,性格大大咧咧,穿著一條碎花長裙,腳上蹬著一雙恨不得和地板擦出火花的紅色高跟鞋。
眼前的暈圈還未散去,此刻又圍繞著女子驚魂般的叫聲,無奈之下,我也只好挺在床上,聽天由命!
等護士離去,她終于想起了我,竟然忘記手里還握著一塊滾燙的濕毛巾,連連喊著:“老公,你終于醒了,擔心死我了!”
我的眼睛還未徹底適應四周的環境,就又聽到她在說:“老公,我答應你,你去哪里,我都同意,不要說去民國追夢,即便穿越去唐宋元明清都行,只要你以后不要丟下我一人,我什么都依你。”
我聽到她的哭腔,她嘴里說的人有可能是我嗎,我有病啊,我怎么會有這么不切實際的想法。
話說歷來我所喜聞樂見的家屬,首先是期許未來健康地活下去,哪來的cosplay愛好者要陪著病患一起玩越穿的。
原本應該溫馨的場面,卻讓我的心里莫名的有些抵觸,我還是喜歡沉浸在夢中,起碼那個她不是她。
“他好像有話要說,是不是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變成這樣的?”隔壁的病友指了指橫躺著的我,友情提示她。
只見她咽了咽口水,眼珠子轉了轉,輕聲說道:“我老公……是個骨灰級歷史愛好者,由愛變癡,聽說入深水能穿越時空,就選擇了頗具民國風的一橋來實現他的夢想……”
胡說八道,容我自己解釋不成嗎,我咿咿呀呀了半天,也沒蹦出一個字,難道我變成啞巴了?
“哦!”病友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拉來一個枕頭,靠在床沿上繼續看著節目,“那你是得時時刻刻管住他,想辦法好好勸勸,畢竟那些穿越的玩意兒都是騙人的。兄弟啊,白天好好讀歷史,晚上做個好夢,就當作圓夢吧!”
“是啊!我當初也是這么勸他的,謝謝你!”媳婦回頭看到我那一副說不出話難受的樣子,她倒是提醒了我一把,立刻起身將熱毛巾丟回臉盆,直接朝我遞過來一面鏡子。
天吶!變成啞巴還是自己高估了自己。
縱觀全身,那魔鏡瞬間照出了我術后拼湊的靈魂,我倒更像是一尊木乃伊壯烈地躺在床上,除了靈動的大眼睛,全身的零部件幾乎報廢。
我努力地擠眉弄眼,想要問清楚自己的狀況:“我這是怎么了?我的車呢?”
說到車,買車是我而立之年給自己定下的目標,干了多年的營銷,終于有一天爬上了銷售總監的位置,好不容易證明給那些曾經瞧不起我的街坊鄰居看,我也是個有作為的男人。
寶馬就像個孩子一路陪伴著我打拼事業,有時甚至覺得人都沒機械來得貼心、懂我。
“什么都別想了,等你康復一些,我再告訴你吧!”這個女人丟下這句話,拿著盆子出門打飯去了,一起消失的還有那雙與地板摩擦摩擦的高跟鞋,只留下一臉茫然的我。
……
晚飯后,她安頓好一切,在我面前說了一些話,我記不清了,但最后一句卻印象深刻:“以后你不要再說什么——七尺之軀,已報國,再難許卿類似的話了!”
如此滿腔愛國熱情的話語,實在不太像我本人。
那一場車禍,我究竟經歷了怎么個慘烈法?這個疑問從我醒來開始,整整困惑了一周。
我究竟是怎么了,為什么會躺在這里,種種疑問,讓我開始胡思亂想,那一周,啥狀況都在我腦海里涌現。
我無聊地望著天花板……
第一天,我簡單的猜想我一定是和對向車道上的車相撞了,我閃了閃大燈讓對方靠邊一點,他沒有理會繼續向前,直到我沖向了他,成為了他的裙下之臣,是我太固執,責任在我。
第二天,我設想也許并不是我霸道,而是對方為了超車,借道時正好撞上了車速太快的我,所以才發生了后面的事。
在沒有良好條件下做出超車的危險動作,是不允許的,責任各半。
第三天,我覺得事情并沒那么簡單,我們撞車后一定有一番激烈的爭吵,甚至出現肢體沖突,兩人都打進了醫院。
我暗暗揣測,我成了這副鬼樣子,他應該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第四天,我躺在床上,猜想肇事者雙方的見面,他若看見眼前的我,會不會心里一酸,承擔全部責任。
第五天,我似乎聽到護士們的談話,關于我是自殺型的言論,連調查車禍的警官看過我的狀況之后,也斷定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
若果真如此,原因呢?
生意失敗?媳婦要和我離婚?還是我得了不治之癥?
第六天,正在我冥想多幾個事故的可能性,一個醫生匆忙進來,用了緊急方式,原來是媳婦按了電鈕,我的心跳不見了。
有人說,人在死后的一段時間還是有意識的,我本人只感覺只有呼出二氧化碳卻沒再吸進氧氣,大腦處于紅燈罷工狀態,眼皮沉得挑不開,想著我的人生就此要謝幕了。
第七天,經過緊急搶救,我果真越來越虛弱,看著天花板都出現雙影了,整個人已沒有時間和空間再去想象當時發生車禍的情形,只覺得身體輕得像一片鴻毛。
一個月零七天之后,難道我真的要告別這個世界了嗎?
我仿佛躺在云層之上,輕飄輕飄的。病房白色的墻體里,一股神秘的迷霧流竄出來遮住了我的眼睛,那可是我現在全身唯一還能感知世界的器官。
“我在哪?”此刻,大腦還在努力,沒有放棄反饋信息給我。
身旁氣流涌動,類似于高鐵在真空環境中急速穿梭。
突然一霎那,我感知自己正在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喊道:“有沒有人哪!”
等看清楚周圍環境時,畫面中的我正站在一座煙灰色的大橋上,它古樸而又美觀,每年的這個時期,清晨橋身會被濃濃的霧氣纏繞,美得讓人陶醉,我更加斷定這就是錢江一橋。
滾滾錢江水是浙江境內最大的河流,它由西往東經杭州灣,注入東海。錢塘江上自古無橋,洶涌的潮水將浙江阻隔開來,當時滬杭、蕭甬和浙贛鐵路均已通車,這第一座橫貫錢塘江南北的中國歷史上自行設計建造的雙層鐵路公路兩用橋成為了最重要的交通樞紐。
錢塘江大橋全長1453米,位于西湖之南,六和塔附近,分引橋和正橋兩個部分。正橋十六孔,橋墩十五座。下層鐵路橋長1322.1米,單行道。上層公路橋長1453米、寬6.1米,兩側人行道各一點五米,雙向車道。
頓時涌入腦海的是書本上那些詳細介紹錢塘江大橋的知識,終于讓理論化為了實踐,世界永遠不缺少美,卻缺少發現。
我小跑在橋面的人行道上,舉著右手數著欄桿,與往日不同的是,橋頭不見了站崗的士兵,顯得有些不莊嚴。
關于這座大橋兩次被炸的曲折歷史,我還記得一些的。第一次追溯到抗戰時期,擔任錢塘江大橋總設計師、總工程師正是大名鼎鼎的茅以升爺爺,1937年9月26日竣工,歷時三年零一個月,打破了國外設計師認為“錢塘江水深流急,不可能建橋”的預言。
那可不,誰都打不倒中國人做事的決心,人類的極限一次又一次被打破,2018年10月剛剛宣布開通運營的港珠澳大橋如此,1937年9月宣布竣工的錢塘江大橋亦如此。
一想到我都見到實物了,難道沒事了,正當我激動至極,握著拳做出了一個自認為很帥氣的動作,嚇著了一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少年,他約莫十三四歲,粗布麻衣,板寸頭,稚嫩的小臉上有一道淡淡的灰塵。
望著他那土樣,我輕輕“哼”了一聲,內心無比驚訝,這聲帶發出的“哼”字,仿佛是我在這世間聽到最美的聲音,我又能說話了,老天爺,這不是夢吧?我這輩子勤勤懇懇做事,認認真真做人,這樣的赤子之心感動你了吧?我可得找個人證實一下,我的快樂必須分享給大家。
我故意裝作不認路的樣子,問道:“喂!小子,這是錢塘江大橋吧?”
“錢塘江上就這么一座大橋,還用問嗎?”少年面無表情,卻一語道破了,“不過,我剛才偷跑上來時,也和你一樣,以后兩岸的老百姓可以早點回家咯。”
“才不一樣呢,今日我是自己走上來的。”我心里樂開了花,雖然是再熟悉不過的場景,但從未留步仔細欣賞過她,全當作是來旅游,“平時工作忙,上下班都是駕車疾馳而過,窗外再美麗的風景也比不過心尖上高貴的客戶。”
既然回到了現實,就有了回懟的能力。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跳上來的,還是掉下來的,反正就是出現在橋面上了,這是不爭的事實。
他捂著嘴,朝我笑了笑。
“別笑了!”我不太懂現在00后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瞥了他一眼,問道,“那你要去哪里?”
少年嘟起嘴,眼珠往上一翻,傲嬌地回答道:“我在城里上班!”
“傲氣!”我在心里默默地朝他甩出一個詞的口型。
我也沒覺得一橋屬于鄉下地方,自從舉行了G20峰會后,杭州踴躍成為新一線城市,論如今的地價房價在全國排行榜上也是杠杠的。
“城里?”我笑出了二師兄引以自豪的聲音,面對著這個不知道從哪個山溝溝出來的小子,心里竟產生了幾分得意,“八大城區,哪哪都是,直接說出來很困難嗎?”
“杭州留下。”少年閃亮的眼神,讓我想起了自己,曾經年少都被現實社會給磨平了。
“你這年紀真的上班了?逃課的吧?把自己偽裝成個小乞丐的模樣。”天吶,哪家公司敢用童工,瘋了嗎?我驚訝地望著他,盤算著要不要打110救助熱線。
“我這樣很可憐嗎?可和我同齡的都這樣啊!”少年不以為然,并不覺得自己哪里顯得格格不入。
“你不了解現在的社會,你若不好好學習,等長大了就融入不了了。”
“這個社會本來就這樣,有什么融入不了的。我只知道,今天我不努力賺錢,明天我和我的家人就要餓死了!”
“記住,保持一顆初心,這個社會還是好人多!”能把話聊死,我瞬時有些厭倦這樣的話題,覺得這個小孩子挺無聊的。
我望了望天,又瞧了瞧手表,這一天過得也賊快了些。
“我今兒沒開車,準備打的,要帶你一程嗎?”
“謝謝!不用了,我年輕,可以靠腿!”少年拍了拍大腿,瘦骨嶙峋的身板,風一吹就能倒,還要逞強給我展示腿勁。
“現在的青年就喜歡跟風,這膝蓋一輩子跟著你,磨損了誰都別想著再來一副。”我實在看不下去,完全是一副我當年談戀愛不愛惜身體的模樣,開始念叨著年輕人要懂得珍惜,“那里沒有地鐵,路遠你就不能坐個巴士或叫個滴滴嗎?”
“什么是巴士?你說的那個滴滴又是……”少年抓了抓頭皮,疑惑道。
“交通工具,花點錢,立馬就到。”我學著大巴車的樣子,嘟嘟……嗚,繞著他跑了一圈,心里卻嘆息道,你們這代人成天喜歡宅在家也是個大問題,科技是發達了,連談戀愛都可以在網上解決,可與社會脫節未免也太嚴重了吧。
他先是愣了愣,停留了數秒,假裝明白了,回應道:“哦!車票太貴,我得要做20個餅才能湊齊來回的車錢,原先我們想要去對岸,就坐船或者輪渡。”
“做餅?”突然腦海里覺得這是一份好熟悉的工作,就是記不得在哪聽過,“什么餅?這么不值錢?”
他又憨實地笑了笑,說道:“等有一天我做老板,你來杭州留下吃餅不用錢!祝你早日康復!”
他踮起腳尖,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勵了我一些聽不懂的話,我下意識朝自己的身上望了一眼,傻了。
“誰給我編的數字?”
我低頭,身上依舊是那套條紋病號服,編號1923,腳上夾著藍白拖,頓時感覺有一股涼氣從腳底竄到頭頂。我順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鏡框,剛才那一番激動的言辭,他不會以為我是從七院跑出來的神經病吧。
“祝你生意興隆!”我急忙轉過身去,低聲尷尬地說道。
突然四周安靜極了,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我重復閉上眼睛,又睜開,發現自己還在原地,此刻已然沒有了剛才的那股興奮勁。
我正轉身,迎面剛好撞上一位年邁的大伯,神情慌張,躡手躡腳,我頃刻將他扶起。
大伯默不作聲,右手摸了摸胸口口袋,發現什么不對勁,慌張地開始在散落的行李間來回穿梭。
“剛才碰見一個小伙子,年紀輕輕說話就像個舊社會……”我轉身平視著尋找大伯,想為剛才莽撞致歉,卻低頭看到他蹲在地上。
“大伯,您在找什么?我幫您找。”我發現大伯沒有理會我,還是一股腦兒地翻著行李。
我以為他會像有些老年人碰瓷后清點完物品找我理賠,便坦然地拱著手說道:“別找了,這些破爛不值錢,我賠付全新的給您,您把電話地址留給我,我給您快遞過去。”
大伯大概是看著我油頭粉面的樣子,挺直了腰板,開始數落我起來。
“你們這些名流社會的公子哥,這都到了什么時候,還活得那么浮躁,不懂時局動蕩,這上海岌岌可危,杭州又離它近,很快鬼子就打過來,眼下城里的百姓正準備四處逃難呢!你怎么還有心情站在大橋上說風涼話?”
“哈哈哈……承大伯吉言,還是第一次聽人夸我是公子。”我望著他,憋不住大笑起來,大伯木訥的神情,嚴肅的語氣,更像老一輩,讓人后脊梁骨突然襲來一絲涼意。
“你笑什么?你以為我是在夸贊你嗎?”大伯起身怒斥道,然后又迅速彎下腰,他的語氣不像是在開玩笑,我堂堂七尺男兒竟然被一老頭威懾到了。
夕陽西下,江面吹起了一陣涼風,無意間我看到有紙片貼著橋面“飛”。
“大伯,我看到……”我指指前方,但大伯沒有要理會我的意思。我小跑幾步,撿起地上紙片,原來是一張全家福,大伯曾經也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但看如今的行李只有一人份量,不免涌上一絲悲涼。
“找到了!您是在找這張照片吧?”我高舉著照片,開心得像是探險家發現了寶藏,大喊道,“大伯,您年輕的時候當過兵啊?后排那四個帥小伙都是您帶的兵吧?大伯您真厲害。”
夸人的話,我張口就來,誰讓我是干這行的呢!
“他們都是我的親兒子。”大伯迅速從我這摘下照片,蹲在地上,手心捂著照片,貼在胸口上。
我沉默了幾秒,強烈地意識到他可能有一個很悲傷的故事,便立刻蹲下身子賠禮道歉。
“我以為老天爺連這最后的紀念都要帶走,時局動亂,我們老百姓快活不下去了。”大伯見到照片的時候,熱淚盈眶,看得出這才是他生命的全部。
“您怎么老提過去?是最近發生了什么事嗎?”在我記憶中,2018年是中國成績滿滿的一年,大概是大伯年輕時代遭遇過什么不幸的事吧。
抗癌藥入醫保、個稅改革、企業減稅、廣深港高鐵通車、取消流量漫游費、嫦娥四號“月背之旅”等等,我國從海陸空、人工智能、核電技術各方面都取得了重大成果。
“何來的危機四伏?”我重新搜索了一下大腦儲存,并沒有什么令人沮喪的大事發生。
我一抬頭,見大伯筆挺地站了起來,一詞一句,格外洪亮。
“今年3月22日,周先生赴杭州,與蔣先生談判根據地政權和軍隊改編問題。”
“今年7月7日,日軍在盧溝橋制造七七事變。”
“今年8月8日,駐杭日領奉令離杭,日租界里的日本巡捕換成了中國人,日軍轟炸機時不時出現在杭州上空。”
“今年8月16日,杭州宣布戒嚴。”
“今年8月28日,日軍轟炸上海火車南站。淞滬會戰后,難民不斷涌入杭州,再這么打下去,我們杭州遲早要淪陷。”
“大伯,您別像老師那樣劇透歷史,我都畢業好多年了!”我沒有顧得上仔細聽,那些文科生學的課程,在我會考得A之后就把教科書扔了。
“年輕人,那你以為現在是什么時候?”大伯反問道。
“不該是2018年嗎?”我回答得理直氣壯,毫不猶豫。
“糊涂,年輕人怎可如此混沌度日?要是能活到未來,盼得國泰民安,求之不得。如今國難當頭,你們年輕人不該報效國家嗎?整天游手好閑、紙醉金迷,國家的未來可指望誰啊?”好一頓酣暢淋漓的訓斥,我記得上一次像這樣老子訓兒子的場面,還是在結婚前與媳婦鬧分手。
“所以……您全家福上四個兒子都是真的軍人啊!”
“再算上我一個!”大伯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們的武器又不好,肚皮又沒吃飽,餓著肚皮打仗哪個曉得,中華男兒血應當灑在邊疆上,飛機我不怕,重炮我不慌,我有熱血來抵擋。”
這個其貌不揚的老者竟然滿懷老驥伏櫪、壯志未酬的家國情懷,后來我查資料才發現,說過這句話的人是一名抗戰老兵,名叫蘇國章。我愣是被蘇大伯的語氣怔住了,半晌說不上話。
他告訴我現在是1937年民國26年,丁丑年。今日是9月26日,錢塘江大橋鐵路橋通車第一天。
“可我沒見著橋面通車的喜報啊?”我左顧右盼,根本沒有一點喜慶的場面,反而是一陣陣狂風從江面襲來。
“雖然通車是喜事,但大家都不敢慶祝,就怕招來了日軍。”老伯神秘地降低聲線,仿佛在告訴我一個大秘密。
“那你還敢偷跑上來……”我心里開始擔心起大伯的安危。
“除了這條逃生之路,我們還能往哪里去呢?日本鬼子像趕鴨子一樣南下,我若不趁天黑之前趕路,到了夜晚過橋的隊伍準排不上,我一定要重新找到部隊。”
“大伯,您都這么一把年紀了,還想著上前線呢?”
“我愿意將余生的光熱,全都獻給國家和人民,這樣將來我見到我的孩子們才不會后悔。”
我呆住了,大伯的意思是他要趁夜黑大家排隊之前過江,找部隊上戰場,錢江大橋什么時候有門禁,我怎么不知道?
大伯將收拾好的行李重新背上,說道:“戰爭就在眼前……”
“不要再說了……”我捂著雙耳,驚恐萬分,突然發現無論是語氣還是內容,我們的談話究竟哪里不對勁。
“中國不會亡,中國人一定會將敵人趕出去的。”大伯堅信道。
“大伯,您真的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我表情略顯輕浮,活了三十多年,還沒有誰能騙過我們干市場營銷的。
大伯看我這個公子哥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便提高聲線:“胡鬧,我一大把年紀,跟你開什么玩笑,不信你瞧那邊。”
我朝著大伯手指的方向望去,遠處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經開始集結。
夜幕降臨,人潮涌動。
此刻,學過中國近代歷史的我,偷偷咽了咽口水,身臨其境,置身于這場國仇家恨,還能將自己當作一個普通的看客嗎!
在爭取延期炸毀錢塘江大橋的幾十天時間,大家一股勁大量撤出軍民物資,據記載僅僅12月22日一天,轉運機車車頭300多臺,客貨車2000多輛,還有成千上萬的百姓和傷員。
那一瞬,我仿佛聽到的是腳下,那火車的汽笛長鳴,悲壯地在鋪滿了100多個引爆點上迎風疾馳。
……
11月12日,上海淪陷,標志著淞滬會戰徹底失敗。
日軍的鐵蹄沒有因此而停下,繼而一股勢力正往南京進攻,另一股朝著浙江南下,杭州就像獵人的囊中之物,岌岌可危。
上海淪陷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茅以升的辦公室,11月8日起,杭州涌入了許多杭嘉湖多地難民。
某天猝不及防地來了一名訪客,茅以升默默支開了旁人。
“吳班長,叫人將車子停遠一些,我與茅博士的密談,不許任何人知曉。”
“是!”
“快請坐!”茅以升見進屋的男子身著端莊,腰板筆挺,引起他注意的是手中那份蓋著政府簽印的案卷,怕是從南京帶著命令而來,忙起身迎接。
此人正是由南京政府派前而來,他是南京工兵學校的丁教官。
“茅博士,我知道這座橋就像是您的孩子,傾注了您畢生所有。但若杭州不保,它就等于是給日本人造的。”
茅以升沉默不語!!!
“茅博士,事態若不緊急,怕是不會有如此匆忙的打擾,希望您能交出橋梁的設計圖,冒犯之處,見諒!見諒!”丁教官呈給茅以升一份加密文件,他往窗外的林蔭小道一指,暗示東西已經放在門外的卡車上,就等茅以升拿出設計圖協助軍方,務必在11月17日完成部署任務。
“17日?那就是三天之后?”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讓茅以升不知所措,11月17日,是錢塘江大橋公路橋通車的日子,原本是個喜慶的日子,此刻卻讓他愁眉不展。
“只要有您的圖紙,就可以有足夠的時間研究爆破方案。”
“這設計圖要是交出來了,那就什么都挽回不了了。”茅以升心知肚明,這項民生工程,是利國利民的大事,絕不能草率。
“茅博士,我深知您一向以民族大義為重,可眼下日軍已將刀鋒直指杭州,不可再猶豫了!”丁教官是軍人出身,雙眼炯炯有神,一切關乎國家的安危都是重中之重的大事,片刻馬虎不得。
“事關重大,丁教官先容我考慮考慮,我們可以先見一見朱高官,聽一聽省政府那邊的意思,再做打算不遲。”茅以升知道自己勢單力薄,一個人說服不了來客,只能將ZJ省省府主席搬了出來。
丁教官在茅以升的再三勸說下,答應了先面見朱家驊。
……
三人在朱家驊的辦公室,照著浙江地理圖,模擬日軍軍事推演,反復討論了整整一個上午。
“我提議立即執行上峰命令,希望毛博士能配合軍方把設計圖交出來。”丁教官作為一名軍人,服從是天生的職責。
“朱主席認為呢?”此時,茅以升向朱家驊投去渴望的目光,希望能勸說住丁教官。
“茅博士稍安勿躁,之前我已經接到密令,原本上峰計劃讓駐守杭州的國民黨第十集團軍劉建緒總司令掘堤御敵……”
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自殺式御敵方案一出,茅以升第一個跳出來反對:“這怎么能行,朱主席一定要想辦法阻止,不然我杭嘉湖平原難抵潮水猛獸,百姓定會流離失所啊!”
“茅博士安心,我已經再三回電蔣委員長勒令制止掘堤這項荒誕命令,同時也下令阻止了杭城守軍停止部署,并派遣部分軍隊嚴防監視日軍提早入城。”
面對杭州大敵當前的形勢,丁教官表情顯得異常凝重……
茅以升補充道:“日軍剛離開上海,滬杭距離不超過200公里,步兵日行程約20公里,如此一算估計還有一周多時間,這把戰火還有一定距離,此時炸橋言之過早,丁教官可否與吾等靜觀其變?”
“茅博士說的對,現在錢塘江大橋正是疏散物資與人員的主要通道,無論如何不能馬上破壞,若上峰怪罪下來,一切的責任由我省主席擔當。”自從浙省主席何應欽去了南京,留德回國的朱家驊任職期間,由于他本人膽識過人,才華橫溢,一直深明大義,顧全大局,改革推新,辦廠辦學校,強化治安,改善民政,任勞任怨。他的一番話,似乎動搖了丁教官倔強的個性。
……
11月24日,就戴笠受命奉行的“焦土抗戰政策”一事,這是時任抗戰時期ZJ省府主席的朱家驊遇到的最為嚴重的選擇。
“洶涌澎湃的潮水他克服了,缺乏施工經驗他克服了,沒有大型鑄橋設備他還是克服了,你現在因為戰爭陰云籠罩著整個杭州,就去抹煞一個功臣,我做不到!”朱家驊說服不了自己,更加沒有理由去說服茅以升親手炸了自己建造的大橋。
“朱主席,您這是擺明了要同蔣委員長對著干!”
“戴老板在軍統是一言堂,可在這里,我是省府主席,還是由我說了算!”
“朱主席,我可算是提醒過您了!”
“我命令你,讓你那些拿著火油和木材的別動隊滾出杭州。”
“朱主席,杭州保不住了!”戴笠提高聲線,帶著警告的語氣。
“保不住也要戰到最后的一兵一卒,城在我在,城亡俱亡。”
戴笠依舊一副不怒自威的高姿態,他望著朱家驊,嘲笑著他自不量力,卻想著怎么置身其外。
“一個地方不得已失守了,這個地方的人民財產還是我們中國的,我們總有回來的一天。我們不能將自己的城市付之一炬,那樣,受損害的還是自己的人民。”
“朱主席執意如此,那就等著上峰的處置吧!”最后,戴笠帶人灰溜溜地跑了。
……
雖說炸橋一事可以緩一緩,茅以升舒了一口氣,但他仍覺得惴惴不安,領走了一份擬定炸橋方案的命令。
辦公室里,茅以升從保險柜里取出錢塘江大橋的設計圖紙,將它懸掛起來。
“茅博士,我已臨時成立了一批工兵小組,在美國飛虎隊的協助下,開展學習先進的爆破技術,就等您出方案。”
丁教官首先提出只要炸掉五個孔的鋼梁,那些橋墩上的鋼梁架子落入江水中,敵人就很難渡過錢塘江。
茅以升背著手,在設計圖紙前來回踱步,大橋一共16個橋孔,若只炸掉其中的5個,敵人比較容易修復,他隨后分析了自己的理念。
“當初建橋時就想到了一些極端情況,在靠南岸的第二個橋墩里特意設計了一個長方形的洞穴,只要炸了橋墩,潮水湍急,暗流涌動,敵人很難在短時間修復通車。”
“果然是茅博士,接下來我們只要負責計算炸藥、雷管和引線的工作量,我這就去蕭山縣召集工兵,保證完成任務。”
看著丁教官跳上卡車,準備將設施運往錢塘江南岸設防,茅以升坐在案桌前長長嘆了一口氣。
11月26日,茅以升接到一通電話,國民政府下令將朱家驊調職武漢,由黃紹竑主持省府事宜。
朱家驊臨行前再三叮囑道:“外面焦土抗戰的風氣很盛,一旦杭州撤退時,你們一定要防止。”
“茅博士,既然建橋與炸橋您都親力親為,那么希望等到勝利的那一天,我代表全國人民將這修橋的重任寄托在您身上!”
“朱主席深明大義,百姓感恩在心,愿此去一路順風,后會有期!”茅以升撂下電話,沉痛不已。
23日凌晨,黃紹竑在撤離時下達將杭州全市燒毀的命令,阻止日軍探囊取物。
“若杭州在我們手里變成了灰燼,你我就成了歷史的罪人。孔子曰: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可知也。”
“對啊!百姓是水,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我同意,這杭城燒不得。”
會后,HZ市長周象賢、省警察局長趙龍文、保安處長宣鐵吾商議,謹記前主席叮囑,決定集體抗命。
歷史上的1937年12月23日下午,為了阻止日軍利用大橋便利從浙北南下,侵略我紹嘉湖地區,國民黨最后決定炸橋,這座未滿三月的大橋難逃毀于一旦的宿命。
這個風云驟變的烽火年代,錢江大橋見證了一個中華兒女自強不息的縮影。
暮色蒼茫,我仿佛聽到了茅以升博士那滿腔悲憤的言辭:“抗戰必勝,此橋必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