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我們的堂主會不會也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極為美麗的女子?”茯苓又問。她發覺堂中的弟子不但一個個年紀輕輕,而且相貌也很出色,或許是在這里待得久了的緣故,眉眼之間都藏著一股令須眉折服的睿智和果決。她如此推想,能帶出這般弟子的堂主也必然是個絕世佳人。
“美不美又怎的,難不成還有你美不成?”南星此刻躺在榻上,方迎來了久違的踏實。
她看著茯苓的面龐在月色照映之下雪白剔透,楚楚動人,便伸過手去輕輕掐了一下,這些日來的悲憤和壓抑使她恨不得立即通過指尖釋放出來。
“南星,別再鬧了,小心讓人聽見……”茯苓見南星壞笑著又要伸手胳肢自己,心神也隨之晃動起來,只好夾緊雙臂,不叫對方得逞……
兩人正在呢喃之時,卻全然沒有發覺,窗外一個單薄俏麗的身影正煢煢孑立。
朱雀堂的堂主知道來了新人的消息時,手中正有要緊事兒忙,便先安排這兩人單獨住下。待得有了空檔,她卻想過來看看。誰知剛走到門口,便聽到了兩個少女正在親昵的聲音。
她平日里雖待弟子親和,可傳授本領時規矩倒也嚴格,從未遇到這樣活分的弟子,更何況是兩個自黎人九寨千里而來的新人。
站在門外,她想著主公要照看兩人的囑咐,自己倒像是做錯了事一樣,紅著臉進退不得,只愣在那里聽兩人說話。
“南星,我們入了這星圖宮,何時才能出去?若是堂主叫我們一直留在山上,豈不是沒辦法去報仇了?”茯苓被南星咯吱得難受,連忙來找話題。
“傻瓜,我們想下山的時候自是下山便是。你看那山宮的大門是按了柵欄,還是上了鎖?”南星嘴上雖然這么說,可心里有些不安起來。
“可是倘若宮中的規矩不允許該怎么辦?”茯苓對未來的一切充滿憂慮。
“那就隨便找個借口下山嘞……”南星信口而來,可心中不以為意。
南星暗想,一來沒學到本領就是攆她,她也不會下山;二來她早已斷定星圖宮將來必將有大的舉動,而這舉動自然不會發生在這方圓數里的深山之上,到了那時自然也就會下山了。
堂主聽到這里不禁皺起了眉頭,沒有想到同行的兩個黎族少女性情居然相差頗多,那個叫南星的聽上去性情潑辣,更是一肚子的乖張詭計,倘若自己駕馭不好就會惹出大麻煩來。
“穎兒,我怎么見你情緒不對呢?”聞若虛此刻正坐在朱雀堂的正廳之中喝著清茶。
“主公,我總覺得從九寨來的那兩個女孩不太適合留在朱雀堂?!狈f兒垂首喃喃,她自然知道聞若虛之所以會收留她們,是在報答老竹苗當年的救護之恩。她又何嘗不想報答這份恩情呢?只是聽到南星和茯苓的對話,直覺南星是一個極有主見的女孩,生怕她將來會惹出什么亂子。
這幾年來,凡是朱雀堂入門的弟子都是聞若虛和伏穎兒千挑萬選的,一來要心智機敏,二來要根底清白,在伏穎兒看來,讓黎人鼓頭的后人加入起事的大局多少不妥。
“若是不留在朱雀堂,難不成要把她們送到秦月明那邊去煉弓馬武藝?”聞若虛見伏穎兒依舊愁眉不展,便開起玩笑來。
“說起秦月明,他今日和主公動手了?”伏穎兒眼眉間轉而生起一團慍怒。
“也是為了這三人上山的事,他就是這般性情,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咱們的日燭堂主倒是耳目明快啊,這么點小摩擦都被你知道了?!甭勅籼摾^續輕描淡寫地開著玩笑。
“可我聽說他對你用了三招,最后一招卻是要命的絕殺。”伏穎兒仍舊不肯罷休。
“我此刻不是好好坐在你這里喝茶么?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爭斗,何況是這么大一個家族……”聞若虛說罷輕輕嘆了口氣。
“主公,我還有一件事不知該不該問?!狈f兒起身給聞若虛續了一杯茶湯,可提壺的手卻微微顫抖起來。
“穎兒,你我有什么話不能直說的?”聞若虛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我看到秦月明最近請來一些金石匠人上山,說是要養護兵器?!?p> “不錯,今年山中格外潮濕,青龍和白虎兩堂的庫房都能滲出水來了?!?p> “可據我所知,這批兵器是主公在萬順三年末到涼州置辦的,至今不過五六年光景,該不會銹蝕嚴重……”
“穎兒,你想說什么?”聞若虛的心跳漸漸快了起來。
“若不是涼州工坊的手藝出了大差錯,那么這批兵器或許并不是萬順三年的產物,而要更早一些。”伏穎兒目光變得清冷起來。
聞若虛并不答話,端起茶盞擋住半邊臉,借著茶湯的水汽藏住雙眼,做出正在思考的樣子。
“主公,我的父親當年之所以被朝廷定罪,就是有人誣告他在雍州私自營建兵工坊,打造兵器,招募死士,還購置了一批北馬。如今看來,這些不正是你們家族所做的事情么?”
“令尊當年的遭遇卻有蹊蹺,你如此懷疑也有道理……”聞若虛苦笑。
“逝者已矣,我或許不該胡亂猜測的……”伏穎兒擠出一絲笑意,不想讓聞若虛為難。
第二日,南星和茯苓隨著師姐妹們早早到了研習的前廳,廳中桌椅清雅,幔帳絲柔,覺得這里像是正了八經的學堂,而且是專教女子的。
兩人正悄聲說話,只見一個面色絕美的女子款款走了進來,便隨著其他人起身向她行禮。
“我堂又有兩個新入門的弟子,想必你們已經認識,便不再多做介紹了?!狈f兒說罷坐在前面的講壇上。
“今日正課前還是先開一個辯題。一個桃子,只下兩刀,該如何分與三個人。”
南星覺得這很是有趣,像是九寨的猜謎,正思量間只聽師姐妹們有說橫著切兩刀的,也有說斜著切兩刀的,大都集中在桃子的形狀上。
南星見堂主擺著一副不甚滿意的老先生模樣,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結果這一笑被堂主看見,便把她喊起來對答。
南星起身清了清喉嚨,不緊不慢地回答,“這個事情本來沒那么麻煩,只要一刀一個殺掉其他兩人,桃子便歸一人所有了?!?p> 南星話音剛落,堂中瞬間炸起了鍋,其他弟子都嗔怪南星作為一個新人,上來便言語偏激,用意兇狠,可南星卻在堂主那淡漠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贊賞之意。
殊不知這個問題正是伏穎兒年幼之時,父親向她提出的,而她也是給出了同一個答案。在伏穎兒眼中,這個新來的弟子像極了當年的自己。
伏穎兒照例不做評價,開始了這日的講授,題目是察人三策。
“察人者,分上中下三個層次。下策聆聽言語,糾其前后沖突、欲蓋彌彰之處,更品其真正用意,便可掌握主動,因勢利導。中策觀測動作,凡心虛者不敢對視,亂語者目光漂移,忐忑者雙手措措,意殺者虎背弓腰。上策洞穿眼神,其中更有無數要義,卻因人而異,不可概述。”
南星覺得堂主的這些話似乎都是生活中或多或少經歷過的,卻沒想到這些細碎的事情也能歸結為一門學問。
一個時辰內,伏穎兒講述了大量的實例,還出示了不少圖示。南星最感興趣的是一幅男子的畫像,堂主讓弟子們輪流講述能探查出的情節。
“此人梳的是江北士族慣用的青云髻,身上大氅的款式也出自河陽一帶,該是大江下游的一個公子。”一個叫黃鶯的師姐率先開口。
“黃鶯師姐,我卻并不這么認為。”另一個叫烏鵲的弟子隨即起身,“他雖然打扮像是江北人氏,可束發的冠子上卻刻著虎紋,腰帶上的配飾也有一樣的圖案,這明顯是涼州馬氏家族的徽識。”
“師姐既然注意到腰帶,可曾注意到上面的紋路?”朱雀堂中年紀最小的畢方也站起身來,指著畫中那里說道,“那腰帶用的是西錦。眾所周知西錦是雍涼一帶的特產,只是由于天氣冷熱不同,凡是賣給當地的西錦都是五針五扣的織法,賣給南地的卻要疏松一些,只有三針三扣。按著畫中所見,這個男子的腰帶用料定不是雍涼當地的西錦?!?p> 南星絕沒想到區區一幅畫像之中竟藏著這么多的信息,于是更想聽堂主最后給出一個答案,誰料又有幾個弟子說出自己的見解后,堂主直接宣布結課。
“我到現在有些明白為何朱雀堂里都是女弟子了……”南星和茯苓一邊向寢房走一邊感嘆。
“為什么?”茯苓好奇起來。
“朱雀堂傳授的這些技藝需要心思細膩,甚至還得有敏銳的直覺,這些卻是男子沒有的。”南星輕嘆一口氣,覺得無論任何人到了堂主面前都是直直白白的,根本藏不得半點隱私。
又過了一段時間,堂中那個叫畢方的師妹突然消失不見,姐妹們把整座終南山翻了個遍,連個人影也找不到。
南星起初也跟著一起找人,可是發覺堂主對此并不驚慌,甚至平靜得不合情理。她想了一會兒,隨即想通了,便拉著茯苓回去休息。
“南星,我們還是再去找找吧,那么好的一個師妹,別是被采花賊擄了去?!避蜍唠m然跟著回來,可仍舊坐立不安。
“茯苓,你不用去找了,找也找不到。畢方師妹是自己下山的,此刻已不知道走出去多遠,在山里轉悠純屬白費力氣?!蹦闲切Φ?。
“南星你不是說笑吧?一來沒有堂主差遣,二來沒有學成出師,畢方此刻下山要去哪里?”茯苓依舊困惑不解。
“總之你信我的便好?!蹦闲且琅f神色松弛,仿佛整個在講一件尋常事兒。
與此同時,伏穎兒正悄然觀察這些弟子,卻發現只有南星看出了事情的端倪,于是更加留意起這個新人來。
一個多月過去,南楚氣候該是還未轉寒,可地處漢西的終南山已是霜臨天地,紅葉盡染。
卯蚩自打進了玄武堂,在一群師兄捧著瓜粥糊糊的咒罵聲中挺了過來,不但沒有焦躁,反倒愈發靜下心來,日復一日地砍著那些棗瓜,漸漸地竟還上了癮,一刻不砍便渾身不自在。
堂里的人實在不愿再吃那瓜粥了,便用棗瓜去和其他幾堂的人換些別的果蔬,后來干脆都端出去白送給朱雀堂的長工們造飯,順路還能瞟一眼那些俊俏的師姐妹。
“這瓜切得愈發整齊了。”朱雀堂的伙房門外,一個長工打扮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塊曬干菜用的大青石上,正饒有興致地擺弄著一筐開了瓢的棗瓜。
他須發散亂,衣著破舊,似剛喝了不少酒,眼色有些迷離,話語也不是很清楚,正是聞若虛。
青虺一臉寡淡,背著手站在聞若虛身旁不言語,但也看得出同意他的說法。
“青虺兄,你這教徒弟雖然用心良苦,可是若只用砍瓜切菜的門道,最后也能培養不世出的高手,將來恐怕要成為江湖的一個笑談?!甭勅籼撊栽谧匝宰哉Z,隨意拎起半個棗瓜來開始用錐刀去皮。
青虺仍舊站在一旁,默默看著那把二尺三寸的錐刀在聞若虛手中竟變得格外靈活,每一刀都確保只削掉薄薄的一層表皮,絕不多帶半點瓜肉。
青虺這些年一直想知道,自己和聞若虛比起刀法,到底誰更快更準。他雖然好奇,但是從未表露,因為自己不會因為一時好奇擔上讓對方受傷的風險。
“看著這些刀痕,冥蝮的步速想在當世也該居于頭甲了,可惜百通子老爺子在《青云集》里沒做這個排名。若只是看他的刀法,卻剛勁有余而沉穩不足,論整體的武功還得再磨礪些時日,只是要請青虺兄多多費心?!甭勅籼摰椭^,自以為樂地忙活著手里的活計。
這一會兒的功夫,他已削干凈了一小堆棗瓜。
青虺聽罷哼了一聲算是答應,轉身便回玄武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