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七月的夜晚，月亮懶散的躺在天邊。

　　“嫦娥啊，真羨慕你，有個那么安靜的廣寒宮，還能養養兔子。不像我，只能在醫院里，整天和這些喧鬧的家伙們在一起，人間不值得啊！”

　　狹小的辦公室里，文珊捧著一杯咖啡，自言自語地說不著邊際的話。

　　這是她最喜歡的休息方式：在安靜的夜里，喝喝咖啡，看看月亮。

　　“生活已經夠瘋狂了，如果再沒有一些空余的時間忘記這些瘋狂的事，人們才真的會發瘋。”

　　這些思緒，讓她想起自己的那些患者，“也許，他們也是一群可憐蟲吧。”

　　“敬這個瘋狂的世界！”她朝著月亮舉起杯子，隨后一飲而盡。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文珊似乎已經猜到發生了什么，抓緊時間伸了個懶腰。

　　“文大夫，523號房的病人又犯病了，你快去看看吧。”

　　一個年輕的小護士沖進文珊的辦公室。

　　情況確實很緊急，都忘記敲門了。文珊心里想著，卻沒這么說。只是簡單的回應一聲“知道了。”就戀戀不舍地跟自己難得的休息時間告別。

　　 523號房的病人名叫馬富貴，是一個30多歲的中年男人，患有嚴重妄想癥和精神分裂癥。他幻想自己是上帝，掌控著世界的一切。因用刀刺傷妻子，并騎著妻子在小區四處亂逛，而被送到精神病院。

　　文珊一邊簡單地回憶病人的信息，一邊急沖沖的朝著523號病房跑去。

　　“你們這幫凡人，趕緊給老子準備好彩虹橋，老子這就要回天界，還有，把你們這兒的漂亮女人給老子裝好了，老子都要帶回去！”

　　身著病號服的“上帝”，一邊朝著人群揮舞著吊瓶架，一邊威風凜凜的高喊著，“你們連上帝的話都不聽了么？不聽話的結果就是死！就是死！”

　　“這位上帝，你覺得我怎么樣，能被您老帶回天界么？”

　　文珊調皮的朝著“上帝”眨眨眼，清秀的眼睛雖然略帶一絲疲倦，但仍足以勾人心魄。

　　“可以，可以，這個好。”

　　“上帝“似乎有點癡迷，揮舞吊瓶架的幅度也逐漸變小。文珊慢慢的靠近他，“上帝，能不能先把您的權杖放下，我們仔細商討一下怎么回天界？”

　　“上帝”竟然聽話的放下手中的“權杖”，其他人趁此機會一擁而上，把他抓回病房，摁在床上。被眾人突然的“反叛“，“上帝“破口大罵，不斷的掙扎，直到被打了一針鎮定劑，才逐漸的安靜下來。

　　看著馬富貴終于陷入沉睡，文珊才離開病房。這些藥，足夠他睡到明天早上，也不知道明天他還會怎么鬧。文珊想著這些煩心事，不知不覺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她重新泡好一杯咖啡，喝了一口，卻無意中瞟到鏡子中的自己。剛剛28歲的文珊，以她的年紀能成為這家精神病院的主治醫師，已經很了不起了。況且，她對于工作也非常的認真，每一個病人都有自己的辦法讓他們聽話，因此，常常被調侃為華市三院的大姐大。

　　但把一切的時間都獻給工作，得到的卻只有一張日漸衰老的臉。文珊其實是個很漂亮的姑娘，在學校里還被評為班花。剛來醫院時，很多男同事也向她獻過殷勤，甚至明里暗里的爭風吃醋。而她卻忽視了這些“好男人”，把大部分的時間都投入了工作中。

　　“文珊啊文珊，如果還有機會，千萬別這么拼死拼活的工作了。”她慢慢的拿起鏡子自言自語地說：“哎，不過你這個笨蛋，即使有下一次機會你還是會這么選擇的。”

　　“可是，如果我不是文珊，我是劉護士，我是馬院長，我是小高，也許我就會有新的生活，絕對不會成為這樣的工作狂的。”文珊又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中，“如果我是王富貴，可能我也是一位上帝，上帝的生活又是什么樣的呢？”

　　（2）

　　暖風輕輕地拂過文珊的面頰，她惺忪的睜開眼，一張紅唇正朝著自己的臉上吹氣。

　　“你是……”后半句話被硬生生的卡在喉嚨里。因為面前這個女人，是她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人-文珊。

　　“我的主人，您醒了。”眼前的文珊，穿著一件粉色的連體低胸衣，戴著一個粉色的兔耳朵頭飾。性感又魅惑，連她自己看了都不禁勾起了莫名的欲望。

　　原來我穿兔女郎裝是這樣的，有機會我也要去試一下。

　　“主人，您準備先吃飯，還是先吃我？”熟悉的聲音打破了她的幻想，文珊勾著她的脖子，嘴唇的香氣令她有一些著迷。

　　她可真美。

　　……不，是我真美，她就是我。

　　那我是誰呢？

　　她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對，如果她是我，那我是誰呢？

　　正想著這些時，手上突然多了一面鏡子，看著鏡子中的臉，她的手不禁的發抖，“馬……馬富貴！”

　　無數的猜想在她的腦中出現又破滅，只剩下最后一個可能最真實的情況，她在做夢。

　　顫抖的手緩緩移到自己的大腿，皺著眉頭用力一擰，差點把她疼出眼淚。

　　“難道不是做夢？”她又在自言自語，“難道，我進入了馬富貴的幻想中？”

　　似乎發現了驚天的秘密，她難免激動起來，“也許，這是能找到馬富貴治療辦法的好機會。”

　　“但是，”看著眼前的文珊，欲望模糊了她的理智“既然成為上帝了，為什么不先過過癮，反正體驗馬富貴的幻想，也是一種治療的手段。”

　　不知道為什么，成為王富貴，她的很多思考都和原來大不相同，身為女人竟會被其他女人誘惑，而且這個女人長著和自己一樣的臉。她的一切思緒都被欲望完完全全的支配，什么理性，什么克制，都被徹底拋在腦后，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吃掉眼前這只小兔子。

　　看著文珊嬌紅的臉頰，凹凸有致的曲線，潔白如雪的皮膚，沒想到曾經熟悉到厭煩的身體，竟還會激起她內心的躁動。

　　……

　　上帝再次疲倦的躺回床上，意猶未盡的把文珊推到一邊，看著自己粗糙的手掌，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病人，“王富貴那個混蛋，就是這么幻想我的么？”

　　她又自嘲的笑了笑：“一點羞恥和憤怒的情緒都沒有，心里只有愉悅和滿足，難道我真的已經變成王富貴了么？”

　　“王富貴就王富貴吧，”他翻身下了床，看著鏡子中消瘦的軀體，蠟黃的皮膚，“既然是上帝，那我就做點上帝該做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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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披上一件衣服，輕盈的紗織掛在身上，柔順又舒適。金黃色的輕紗上繡著一條棕色的巨龍，從身后繞過身前，張著血盆大口，伸著爪子，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這是龍袍么？那這里是……”

　　他環視一圈，目光所及。。一個古色古香的檀木桌子立在房間正中央，上面散亂的擺著幾本頗具古風的書籍，和一個青銅香爐，沁人心脾的香氣緩緩流入他的鼻腔。墻壁上掛滿了書法字跡和水墨古畫，幾個年輕的姑娘穿著各色低胸長裙，安靜的站在門口兩側。

　　“沒想到，還是個古風愛好者。”

　　他滿意的點點頭，緩緩的走出房間，眼前卻不是雅致的庭院，而是一片碧藍的天空。無數的巨龍，張著遮天的巨翼，卻頗有秩序的飛行。身后的房間突然消失，一條金色的巨龍盤著身子，化作一把龍椅，浮在王富貴的身后。滿天飛舞的巨龍看到他的身影，紛紛化作美艷的少女，聚在王富貴的面前。

　　“主人！”她們整齊的站成兩排，微微低著頭，齊聲向著王富貴問候。王富貴滿意的坐在椅子上，金龍有規律的運動，按摩著他的身體，舒緩著一夜風流帶來的疲倦。

　　“這就是上帝的生活么？我倒是有點羨慕你了。”王富貴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一邊打量著周圍的姑娘，“你，你，還有你們兩個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他留下了幾個最喜歡的，最漂亮的女孩。

　　“餓了，有沒有什么吃的？”心里的想法還沒說出來，一桌豐盛的食物就憑空出現。從牛排，海鮮，到魚生，糕點，集聚了東西方所有的菜式。不但種類豐富多樣，每一道菜肴也都美妙絕倫，頗有風味。

　　吃飽喝足，王富貴就帶著幾個姑娘在全世界環游，這個世界是不斷變化的，完全基于王富貴的想象，前一秒還是美國都市，后一秒就變成中國皇宮。從宇宙星辰，到埃及古國，從中土大陸，到賽博城市，這一天他體驗了無數的世界，也享受了無數的樂趣。

　　但是，王富貴也發現了一些奇怪的事，這個世界沒有男人！

　　準確的說所有人都是20歲左右的漂亮女孩，雖然都很美，但并不是工業流水線式的整齊劃一，每個人都美得各有風味，活潑可愛，清新脫俗，大方優雅，成熟性感……至少隨便一個姑娘都能讓任何男人心甘情愿為之千刀萬剮，粉身碎骨。

　　“這才是所有男人的夢想啊！”面對這個完美的世界，王富貴不禁長長的感嘆。

　　夜晚，王富貴和幾個姑娘躺在廣闊無垠的草地上，頭頂是交相輝映的星空，東邊閃爍著明亮耀眼的流星雨，西邊綻放著五彩斑斕的極光。

　　“沉寂在這樣的幻想中，怪不得王富貴會做出那么多奇怪的事。”文珊逐漸從王富貴的控制中蘇醒，漸漸找回那個熟悉的自己。

　　“放縱自己的欲望，作為上帝支配著一切，也許這是每個人都在期望的，都在幻想的。”文珊朝著天空懶散的伸展著手，蠟黃粗糙的皮膚逐漸變得雪白柔嫩，“但是啊，人總是要有秩序來約束自己，有了規則，才有了社會，才有了文明。”

　　文珊不禁想起了另一個病人，他是在半個月前被送到這里，他叫李冰，和王富貴恰好相反，他是個過于追求規則和秩序的人。他幻想自己是掌控秩序的神明，是世界的審判者。因為殺害了自己的妻子和幼小的孩子，而被送到醫院。

　　“那樣的人，又會有一個怎樣的世界呢？”伴著這樣的思考，文珊不知不覺的陷入了夢鄉。

　　（3 ）

　　“還沒脫離王富貴的幻想么？”文珊迷茫地看著湛藍的天空，感到自己似乎仍然漂浮在空中。她從未睡得這么舒服，就像拋棄肉體的靈魂，自由又輕盈。

　　可是，一些熟悉的東西好像消失了，是什么呢？她一邊想著，一邊四處張望。這里空蕩蕩的，身下是潔白的云朵，陽光灑在云朵上，勾勒出淡金色的金邊。

　　莫名的恐懼突然侵占她的心，文珊意識到，她的身體，消失了。

　　她慌張的四處尋找，但周圍空無一物，只能轉身朝著云朵之下的城市飛去-還是那座生活了8年，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她在一個商場找到一面巨大的鏡子，但鏡子里只有來來往往的行人，完全沒有自己的身影。

　　為什么我會消失？這里難道不是真實的世界？

　　文珊環視四周，馬路的車輛井然有序的行駛，卻沒有一點滴鳴的喇叭聲;行人也在有條有序的排隊行走，他們沒有任何的交談，每個人都面無表情的看著前方。

　　她感到一股詭異的氣氛，這個世界，太安靜了！

　　整潔，安靜，和諧，一切都是那么的有條不紊，整個世界似乎都遵守著統一的規則。人們不吵也不鬧，就像被設定好固定程序的機器人，依據指令，執行動作。

　　當然也有違反規則的人，一輛汽車突然闖過紅燈朝著遠處飛奔，但下一瞬間這輛車竟然憑空消失，兩個人在一家攤位激烈爭吵，聲音并不大，然而他們的脖子突然出現裂痕，鮮血噴涌而出，濺濕對方扭曲的臉……

　　“太美了！”她不禁感嘆道，“這才是世界應有的樣子。”

　　這不是我的想法！文珊此時還在掙扎，但她的意識卻逐漸消失，最后只記得自己那略帶顫抖，瘋狂的贊嘆。她想起來了，李冰在暢想自己的理想世界時，他的語氣也是這樣的。

　　此時的李冰，是一位掌管秩序的神明。他沒有身體，他存在于世界的各個角落，他是規則與法律的化身。任何違抗規則之人，都會被他無情的抹去，他是秩序的制定者，也是秩序的審判者。

　　世界上任何事情都逃不過李冰，男女情侶白日宣淫，清除！交配之事，只有在夜間能做，而且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女人裙子沒過膝蓋，男人竟然穿著短袖，清除！即使是7月，男人女人的穿衣也要有限度！

　　吃完的飯竟然還有剩余的米粒，殘渣和配菜，清除！浪費食物之人不配茍活！

　　在大街大聲交談，接打電話，汽車長鳴喇叭，阻礙行人，清除！保持安靜是最基本的素養，即使必要情況，也只能低聲交談！

　　李冰的視線掃過一戶戶家庭，一座座城市，也清除了一條條生命，只留下遵循秩序之人去呆板的成為世界運轉的齒輪。

　　李冰時常贊嘆自己的公平，對于任何違背規則和法律之人，無論是誰都會立刻將他們清除，即使是自己的家人。

　　“神明對待一切都是公平的！”那天，他捅死自己的妻子，摔死自己不到三個月的孩子時，也是反反復復念叨著這句話。

　　“你的裙子怎么這么短，丟不丟人啊？“妻子一回來，李冰就對著裙子指指點點。

　　“今天天氣40度啊，難道我穿一條裙子還不行么，況且下擺都過膝蓋了，一點也不短啊。“

　　“小點聲，太吵了，你的聲音已經超出規則的限制。”李冰盡量克制自己的聲音，盡管他已經非常的憤怒了。

　　“規則，規則，你整天說著這些自己制定的規則，難道還不知道這些狗屁規則多愚蠢么？“本來就被天氣搞得心情煩躁的妻子就像一個爆炸的燃油桶，李冰口中的規則就是那顆火星。

　　“你在說什么？“李冰也被妻子的話激怒了。

　　“我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制定了對社會，對全人類最有益的規則，你竟然說它愚蠢？“

　　“不管什么天氣，只能穿長褲，長袖，“妻子打斷了他的話，”任何聲音都不能超過55分貝，甚至買個分貝器，整天測量我說話的分貝，我連炒菜都不行，油煙機都不能開；咱們也就算了，看到大街上情侶勾肩搭背，你就上去罵人家一頓，還說他們敗壞風俗；飯菜剩下的蒜粒，姜塊都要吃干凈，連剩下的油都要舔干凈……這就是你的規則么？除了你也就我這個傻子愿意陪你。“

　　妻子說話越來越激動，卻沒注意李冰逐漸冰冷的眼神。

　　“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幫你擺脫這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妻子的聲音逐漸哽咽，“冰，什么神明，什么規則，咱們都不要了好么，我們好好過日子可以么？“說完這些，妻子已經滿臉淚水了

　　“收回你剛才的話！“李冰似乎什么都沒看到，只是低聲的怒吼。

　　“你說什么？”

　　“收回你說過的話，向我的規則道歉。“

　　“李冰！“妻子怒吼道，”你去死吧！該死的規則，自己留在這當你的神明去吧，你去死吧！“

　　妻子轉身要去抱走床上的孩子，卻被李冰一把抓住頭發，她不斷的掙扎，但李冰卻越抓越緊。

　　看著李冰的眼睛，妻子感到陌生又恐懼，他的眼神就像動物看到獵物，沒有任何感情。

　　李冰隨手拿起桌上的水果刀，“你這個骯臟下賤的女人也配侮辱我的規則！“

　　他面無表情的將刀刺進妻子的身體，一刀接著一刀，剛剛還在哭喊掙扎的妻子，已經被刺成了馬蜂窩，身體卻還在不斷的抽搐。

　　一邊的孩子似乎受到了驚嚇，她的哭聲引來李冰的怨恨，“你也太吵了，寶貝。”他打開窗戶從16樓把孩子扔了下去，孩子的身體像個摔爛的西瓜，他卻只是疲倦的坐在沙發上哈哈大笑，“終于安靜了，我可是神啊，神明對待一切都是公平的。”

　　“也許，只有我這樣的上帝，才能讓世界真的變得美好吧。”他浮在夜空下，俯瞰寂靜黑暗的都市，語氣中充滿了自戀的愉悅。

　　“你這個瘋子，如果生活在你的世界中，我還不如早點死掉才好！”文珊又奪回自己的意識，“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我要趕緊離開，也許想想自己，就能回去了。”

　　那個狹小的辦公室，那杯溫咖啡，還有那個孤獨的月亮。在不停的回憶自己時，一個人的身影突然走進他的記憶中-徐欣，她的前男友。

　　8年前，還在醫科大學讀大二的文珊遇到了改變她一生的事。交往半年的男朋友，徐欣，自殺了。

　　徐欣長期患有重度的妄想癥和精神分裂癥，他認為世界的一切都是虛假的，所有的人，所有的生物，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是被虛構出來的。他無法擺脫這樣的想法。。

　　文珊不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休學了一年。這一年里她不敢睡覺，因為一閉上眼睛，就看到徐欣頂著已經裂開的頭顱朝著自己笑。

　　現在，她已經不在懼怕那個無聊的夢，她只是想努力治好自己的患者，不能再讓任何病人發生這樣的事。

　　“徐欣！”

　　文珊一睜開眼，就看到徐欣正迷茫的看著自己，他的臉上沾滿了粘稠的液體，藍白色的病號服也早已被染成殷紅色。她緊張的咧著嘴，徐欣也跟著動了動嘴角。

　　看到這些，文珊竟有些安心，“我成為你了么？”

　　她朝著眼前的徐欣伸著手，徐欣也在做同樣的動作，但兩人始終無法相觸。她終于能放心的笑了，“好久不見，徐欣。”

　　空蕩的房間，只有他自言自語的回應，“好久不見，文珊。”

　　徐欣緩緩的站起身，這里是他自殺時的病房，墻上，地上還沾著粘稠的血跡。明亮的天花板倒影著大片的血污，也倒影著徐欣鮮紅的臉。

　　“你吹過泡泡么？”徐欣不禁想起自己和文珊的對話，那是他在竭力表達自己的內心。

　　“這個當然了。”

　　“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泡泡，虛假又脆弱。只要輕輕的一戳，世界就會消失，所有人都會消失，包括你也包括我。”

　　文珊盯著他的眼睛，抓著他的手指戳在自己的臉上，“看，我不是泡泡啊，我是真實的文珊，你也是真實的徐欣。我們永遠不會消失，也永遠不會分開。”

　　“對不起，文珊。”徐欣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晃晃悠悠的走出去，“我還是消失了，我們還是分開了。”

　　他輕輕的戳了一下病房的門，伴隨著一陣清脆的響聲，病房化作了無數的水珠破碎散開。

　　“這個世界依然是一個泡泡，看起來堅不可摧，實則不堪一擊。”徐欣伸出手指，戳在醫院的墻上，緩緩地走出醫院。周圍的一切都隨著徐欣的移動支離破碎。直到他走在街道時，身后的醫院早已經變成無數的泡沫，飛向天空。

　　徐欣孤獨的站在空曠的街道上，看著形形色色的人，每個人身上，都倒映著他瘦弱的面龐。

　　路上來來往往的人都是泡泡。透過皮膚可以直接看到他們的血管，看到他們的內臟;路上的汽車也都是泡泡，它們在馬路上狂奔，極速的風割裂了他們的身體，那清脆悅耳的破裂聲，是這座城市最美的音符;街邊的建筑也都是泡泡，行人，馬路，樓房，都被映在他們的身上。每當微風輕拂，整座城市都會隨著風輕輕的擺動。它們是那么的華麗，也是那么的脆弱，只要一個手指，就能輕松毀掉這個虛偽的世界。

　　徐欣不知道在這個世界已經生活多少年，10年？15年？從意識到生活充滿著虛偽與欺騙時，他就生活在這里了，也只能生活在這里。

　　但與其他人不同的是，只有他，無論身體破碎多少次，都會復原，而這也是導致他絕望的主要因素。

　　每天，徐欣都會被父母的爭吵聲叫醒，他很擔心父母的聲音太大，會震碎對方的身體。

　　在學校里，同學們都很討厭徐欣，因為只有他和別人不一樣。當然，如果有一些危險的事情，他們又想讓徐欣去做。每次看到徐欣破碎成泡沫的身體，同學們都會哈哈大笑，一陣歡呼。

　　當然，徐欣也有朋友-唯一的朋友，他是個愛笑的男孩子。有人欺負徐欣時，他總是冒著破碎的風險沖到最前面；父母吵架時，也只有他安慰徐欣。他發誓不會再讓徐欣受到任何傷害，卻面對危險時，犧牲了自己。

　　父母的爭吵日漸激烈，甚至由于兒子的特殊體質，徐欣成了他們發泄的工具。

　　終于，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們爆發了全部的怒火，在爭吵與摔打中，他們撕碎了對方的身體。

　　徐欣從此不敢再接觸任何人，所有人都是虛假與脆弱的，他們孤獨，他們惶恐，他們傲慢，他們虛偽。在這些復雜的情緒影響下，留給他們的只有痛苦。

　　有時為了擺脫痛苦，人們只有互相戳破對方的身體。手指輕輕插進對方的皮膚，鮮紅的內臟伴著一陣悅耳的破碎聲，化作無數猩紅的泡泡。他們開心的奔向太陽，最終消失在茫茫的天空。

　　只有徐欣無法逃離，只能日復一日在這個虛偽的世界中掙扎。他破碎過無數次，但每次復原，都會讓他更加痛苦。

　　為什么其他人都能消失，只有自己不能，我們都是假的？憑什么一定要讓我看起來像真的？

　　他一直都在追求真實，他懼怕自己的猜想，他不愿意相信整個世界都是虛構的，他尋找了無數的辦法，終于發現，只有疼痛，才能讓他感受到自己是真實的。

　　他第一次劃開自己的手腕時，破碎的身體好像真的消失了，他很高興，以為終于能擺脫這個虛假的世界。但沒過多久，身體又再次復原。他又割了第二次，第三次……他迷上了這個辦法，他的雙臂，他的雙腿，身上，背上，幾乎所有的皮膚都被他割出深深的血痕。但他身體復原的時間卻越來越快，疼痛已經完全不起作用。

　　他想到了死亡。也許，只有這種方式，才能讓自己真正脫離這個虛假的世界。

　　他抱著自己的頭顱一次又一次地與堅硬的墻壁相撞，鮮血濺紅了墻壁，濺濕了地面。頑強的頭顱在不停的撞擊中崩壞，破裂，他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甚至越來越興奮，他開始笑，低聲的笑，咆哮的笑，瘋狂的笑，終于要擺脫痛苦了，誰又能不高興呢？

　　他成功了，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和他無關了，終于和破碎的他，一起化作泡沫在天空自由的游蕩。

　　而文珊，又化作了曾經的徐欣，重新經歷了一次徐欣的痛苦。

　　爭吵，欺凌，孤獨，脆弱，虛偽，恐懼……文珊用一天就體驗了徐欣的一生，在這樣的世界中生活一天都是無比的煎熬，無法想象，徐欣是怎么熬過二十幾年。

　　夜幕降臨，夜空倒映著地上的城市，倒映著虛假脆弱的人。

　　“對不起，欣，我過去一直不了解你，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你眼中的世界。”文珊的意識逐漸脫離徐欣，留在她心中的只有愧疚和后悔，為什么不早點讓他脫離這個痛苦的世界？

　　夜風帶著文珊緩緩地飛向星空。她也是泡泡，只不過，是這個世界最美，最明亮的泡泡。也許這才是徐欣心中真正的文珊。

　　“珊珊，快離開那個虛假的世界吧，我好想你。”徐欣仰望著越飛越高的泡泡，晶瑩的水珠隨著風，從眼角飛出。

　　“欣，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我會去找你的，你要等著我！”文珊在空中大聲的喊著，身體已經破碎，聲音也開始顫抖。

　　“珊珊，我會等你的！”徐欣的呼喊讓城市劇烈的震動。整座城市，城市里的人們，化作了無數的水珠，承載著他們的聲音，傳遍整個世界。

　　（5 ）

　　月光悄悄地拂過文珊的面頰。

　　她輕輕的睜開眼睛，看著月亮孤獨的掛在天邊，溫柔的眼角充滿笑意，“你也是一個人么？”

　　她慢慢的從床上爬起來，夜里的病房不能開燈，文珊只能借著月光摸著桌上的杯子。

　　她從枕頭下翻出一袋速溶咖啡，那是白天大夫偷偷塞給她的。

　　“咖啡控是會互相吸引的。”她還記得大夫說的話，卻已經忘了她的名字。

　　杯子里還剩下半杯水，她直接撕開包裝，倒進咖啡。

　　文珊靠在床上，緩緩的喝了幾口，安靜的看著夜空。

　　回憶起剛剛的一幕幕，晶瑩的淚珠劃過臉頰，掉進了咖啡里。

　　“敬這些瘋狂的人。”她朝著月亮端起杯子，隨后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