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端仙境,孤峰。
呼呼的北風刮過墨綠的枝椏,卷起密密紛紛的雪花回旋的漫過望不到盡頭的蒼樹之林,林間一株最大的古蒼之上隱約可見一個白裙墨發的背影。
蒼樹古老茂密盤根錯節,樹身脈絡蒼勁蔓延而上,她坐在古蒼最粗的枝椏上,眺望著遠方,靜靜的半分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晃了兩下腿,接著跳下了古樹,輕飄飄的踩在厚厚的積雪之上。
她厚厚的披風之上落了一層白雪,兜帽寬寬大大的,邊沿一圈是白絨絨的狐毛,她側過頭,襯得她巴掌大的臉瑩白如玉。
眉峰彎折遠山環黛,一雙眼眸像是淬了墨的瑪瑙一般水潤深邃,鼻梁比一般女子的挺巧精致,一顆小小的唇珠嵌在紅唇之上倒無端為這華彩明艷的容貌添了一份純然。
這女子看著不過二十來歲,可再一仔細瞧,氣質沉穩卻又不像這般年齡的小姑娘,恍惚間還有些蕭索憂郁。
她看著前方無奈的笑了一下,“都說了,我只是隨意四處走走,你無需擔心的找過來。”
迎面站著一位一身紅裙英氣十足的瘦高女子,她雙手環胸,長眉一挑,擠兌道:“阿兔,你選散步的地方倒是愈加偏僻難找,二百年了,別的功力不見漲,這隱匿之術倒是日漸精粹。“
宋杳抖落肩頭帽頂的雪,向她走過去,身后留下一串淺淺的足印,“你還需感謝我,虧了我,這些年你這尋人之術才得以水漲船高。“
阿灰贊同的點頭,“這倒也是,明明下面春風和煦花團錦簇,你偏偏要跑到這孤峰上來吹雪風,倒是哪一本話本子里寫了此等裝逼的情節讓你忍不住效仿?“
宋杳一滯,心想:連裝逼你都會用了。
之后快走幾步挽上她的胳膊,賴皮的將頭靠在她的肩上,“啊呀,頭怎的有些暈,好似走不動了呢。”話罷演技十分粗糙的閉上了眼睛。
阿灰嫌棄的撇她一眼,拖著她飛下了山。漫天的風雪間還可聽見宋無賴說著肚子餓了,要吃紅燒獅子頭、椒鹽烤雞,還要喝冬菇山藥湯。只得來阿灰嫌棄的一哼。
兩人回了蘭亭府的久安居,東跨院是她的院子,西跨院是阿灰的院子。
還沒進院子,宋杳便聞到了誘人的飯食香氣,她松開阿灰,晃悠悠的踱到白梨樹下,伸手拿起石桌盤子里的一顆肉丸子扔進嘴里,邊嚼邊吹著氣,“好燙,好燙。”
一個大眼睛比女孩子還秀氣的介于少年與青年間的男子端著一個大砂鍋快速的奔了過來,“快讓開,快讓開!嗚,嗚!好燙好燙。”
他將砂鍋放到石桌上,剛好與宋杳并排站在一處,他抬著兩手摸著耳垂碎碎念。
阿灰這才走到他們面前,不慌不忙的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你不是頭暈走不動么?怎的到了門口卻健步如飛了?”
她又看向那少年指向宋杳,“下回再端鍋,帕子墊的厚一些,若是一時找不到帕子去她書房里取最新的話本子墊一墊!”
少年滴溜溜轉了轉大眼睛,小聲與宋杳咬耳朵,“你下回再出門,記得提前告訴我們去了哪里,多久回來,也不怪她會生氣,你這招呼不打便走的事干的也不是一兩回了。”
“知曉了,知曉了,以后必會提前知會你們一聲。”她咀嚼著肉丸子口齒不清的道。
那樣子看上去要多敷衍有多敷衍,偏偏她還裝出一臉認真受教的神情。
阿灰仿似沒聽見般又喝了口熱茶,司幺寶送了她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宋杳默默嘆了口氣,心里酸酸的漲漲的,她知這兩百年他們均是這般擔心著她,她卻無知無覺渾渾噩噩的過了。
三人吃到月上梢頭才作罷。
司幺寶臨走時再三強調,“明日我哥來接我,你們定然記得來送我啊!”
宋杳揮揮手,“知曉了。”
司幺寶很不放心的看了她一眼離開了。
兩人各自回了房。宋杳沐浴后一時睡不著,便挪到院子里挑了張躺椅躺下看星星。
如此時這般不能入眠她早已經習慣了。剛回來臨端仙境時,她整個人崩潰瓦解痛不欲生,要靠著醉酒才能入睡。
每日過的不知何時日生日落,不知今夕何夕。這般一過便是幾十年,那一段時日如今回想起來仍舊混亂不堪。
后來瀾庭仙主回來了,陪她喝了三天三夜的酒,之后便下令誰若還敢給她酒喝,便丟去打掃蓮心池三年。一夜之間臨端的酒沒了個干凈。
可她太痛了,痛的不愿意清醒,一旦清醒死不能死,活也沒法活。
于是她便想著自己釀酒,等她沒日沒夜終于學會了釀酒,并釀出第一壺止心酒時,已過了三個春三個秋。
她三年日夜竟只做了這一件事。
她還記得她嘗到第一口自己釀的酒時的滋味,當真是又苦又澀又沖。辣的她當時眼淚便沖了出來,一流流了好久。
她一滴不剩的將那一整壺止心酒喝了個精光。之后剩下的九壇酒被她親手埋在了院子里的白梨樹下,至今未再動過。
她打那日起便不再喝酒了。
吱呀一聲,阿灰拉開院門走了進來,她抬手招了張躺椅放在她身邊靠躺下來。
半晌,宋杳輕輕道:“阿灰,陪我喝兩盅如何?”
“好。”
宋杳起身走到白梨樹下,阿灰看著她的背影無聲的嘆了口氣。
宋杳很快挖出了兩壇酒,輕輕一拋扔了一壇給她。
阿灰吹掉壇子上的土,掀開蓋子抿了一口,立時皺了眉頭,“你確定你釀的這是酒?”
宋杳瞧見她這樣子不服的抿了一口手中的酒,神情不動,“比起一百多年前可好喝多了,雖然還是有些苦,有些澀,倒是多了些醇香。”
她又喝了幾口,一手枕著頭,一手抱著酒壇子。
阿灰對著她如今的厚臉皮倒是有些懷念,多久沒見到這樣的阿兔了?
細細數來三百年了!時間倒是過的真快。
宋杳看了一會星星,突然笑了笑,“最近,我越來越多的夢到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你可還記得嗎?”
阿灰捧著酒壇的手一頓,“阿兔……”
“嗯?你無需擔心。我只是單純的夢到了而已。”
阿灰灌了口酒沒接話,她知曉也無需她接話。
宋杳望著滿天繁星發了會呆。偶爾天上有夜鶯飛過,鳥過無痕。
阿灰眼中她面龐平靜,看著像沒事人般,可其實她整個人都透著濃濃的化不開的哀傷。
阿灰拎著酒壇撞了一下她手里的酒壇,喝了一大口后輕輕道:“阿兔,都過去了。”
宋杳頓了一頓,幾不可見的笑了一下,“是啊!縱使我萬般不愿,這世間再沒有白舟楫了。”
這是三百年來她第一次在她面前提那人的名字。
“阿兔,造化弄人,不怪你,你莫要再鉆牛角尖了。”
宋杳低下頭半晌沒坑聲,她用手指摩挲著酒壇光滑的表面。
好一會兒才喃喃道:“終究是我負了他,他到死都還在等著我。”
阿灰心中一痛,“阿兔……”
宋杳擺了擺手打斷她,“我從未與你說過當日我見到他埋于黃土之下之后去做了什么,今日我想與你說一說。”
“我那時去了幽冥地府碧落黃泉,在孟婆身旁等了幾日。凡人有生死輪回,我想他喝孟婆湯前見見他。若是他已投了胎,我想知曉她去了哪里。可我什么也沒等到。”
說到這里她頓了一下,有意略過了她惡戰十夣的事。
“后來素來脾氣古怪話少的孟婆神君竟與我說了話,想必是她見我日日夜夜不敢眨眼的盯著奈何橋覺得我可憐,便對我說,凡人死后七日內必來地府投胎轉世,而今我等了這么久卻沒等到他,要么是他罪孽深重已被判罰至十八層地獄的某一層,要么便是凡間有心事未了,避開了黑白無常做了厲鬼。”
她說到這里喝了口苦澀的酒,“我想啊,他在遇見我之前一直恪盡職守,守衛凡間,絕不會罪孽深重。可化做厲鬼我也是不信的,他那樣,驕傲的人……”
宋杳停了下,舉起懷中酒壇又喝了一大口,“可我還是想著萬一,便回了凡間,挖地三尺的找他。”
“你知曉的,我原本看話本子時最害怕鬼,可那一年地府凡間我見了無數的鬼,還與幾個大鬼打了幾場大架。雖然那時我害怕極了,可他們卻被我削的鬼哭狼嚎甚至灰飛煙滅。”
說到這里她還沖著阿灰調皮的笑了笑,“阿灰你定然未見過鬼哭的樣子,若是見了定是會被那鬼樣子雷的外焦里嫩。”
她干笑了兩下便收了聲,阿灰揪著心等了一會兒,終于聽她低聲道:“可我,仍舊沒有找到他。”
“我后來又往返于凡間地府許多次,具體的倒也記不清了。我甚至還打算偷偷的去看下生死簿,不過還好在我行動前認識了一個人,閻王的小兒子蘇免。我幫了他一個忙,他幫我看了生死簿,那上面竟沒有他。”
阿灰此時也想起了這位地府的三殿下,二百年前重傷昏迷的阿兔便是被這位三殿下送回來的。
宋杳呆呆的望著夜空,那眼里盡是迷茫,“我不知世間之大我到底該去何處找他。”
阿灰心一痛,緊緊的握住她一只手。
宋杳偏頭,“無事。”
接著她舉起酒壇撞了一下她的,咕嘟咕嘟的喝了幾大口,用袖子一把擦過唇角。
“我那時大概天都塌了。這些年,讓你們擔心了,還累的你們日日夜夜的守著我不敢離開半分。其實當年你去凡間尋我,我是故意躲著你的。今夜與你一同說句對不住。”
宋杳與她碰了下酒壇,仰頭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然后一把將酒壇扔了出去。
酒壇“啪”一聲清響碎在梨花樹下。
宋杳站起身抖了抖裙角,“阿灰,今夜與你說這些便是想要你放心我,下午我在蒼樹林里已經想通了,時過境遷,我欠下的便是欠下了,我擔。從今往后我還是那個灑脫不羈的臨端第一女霸王!”
說完她轉身頭也不回的走回了房間,進門前,她背對著阿灰揮了揮手,“明日幾時去送司幺寶,你記得提前來找我!”
阿灰盯著她的閉上的房門看了半晌,拎起半壇子酒回了西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