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子時的夜,寧靜幽深,我凝神聽見侍女們都歇下了,便偷偷地將衣裳穿起,等待著她的到來。“你可準備好了?”我看見國師的聲身影出現在我屋前。“好了。”我輕輕推開屋門并掩上,卻在轉身的那一刻失聲了——練色的月光灑在她未加遮掩的玉容上,像一幅畫,她未動卻又在舞,讓裊裊的衣袂攪動著這千尺月色。“國師?”“叫我‘阿丹’。”她淺淺一笑,拂袖而去,我看見她衣袖間銀光閃閃。我突然覺得我在哪里見過她。我隨著她,來到了偏殿。“溪里鎮的藏寶處,便是皇宮的‘璇璣殿’。你可聽說過‘璇璣圖’?”沒等我回答她又自顧自地說起,“它是才女蘇惠為丈夫繡的詩文。”我進入宮殿,細細打量著白天未發現的奇珍異寶,也在搜尋著那幅美人圖。“阿丹,她和你長得好像。”我看著眼前少許蒙了些灰的畫,只是那畫中人眼底的明媚自在從未在阿丹臉上出現。“是嗎?”阿丹又是淺淺一笑,可這笑意又何曾到過眼底。“她是個罪人,是個和親逃跑的新娘,你可記得?”“我?”我吃了一驚。她知道,她知道,我心里一個小小的聲音催促著我,“你知道我的過往,對嗎?”“對。”她嘆了一口氣沒再說什么,而我就任由著她靜靜地看著自己,又像是在看另一個人。
我挑了件白玉鎮紙石,隨她又回到了寢殿。“你很快就會知道了。”臨別前她淡淡告訴我。
天亮了,我推開屋門,任陽光灑滿大地。今日是我宮廷畫師任職的第一天。我自詡京城風流人物,琴棋書略懂,騎射劍頗好,最擅丹青。家父姓顧,為皇商,家境自是殷實。家父見我對丹青頗有靈性,便把我帶去資歷最深的皇室老畫師處,我成了他的關門弟子。
聽老畫師講,今日要為皇上選妃畫像。我坐在檀木桌前,將眼前的美人們工筆細描。“畫師,把我畫美些吧!”這些女子無非是想成為飛上枝的鳳凰,幫上一次也無妨。“把我畫丑些。”淡淡的一句,我以為我聽錯了,眼前的女子柳黛眉,杏仁眼,白玉肌,粉唇瀲滟,頗有沉魚落雁的風采。“畫丑些?”“嗯。”“姑娘,你不想——”“不想。”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后來我聽說她叫蘇丹,是這帶最大米行掌柜的小孫女。
金秋十月,丹桂飄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受友人之邀,前去桂苑品酒賞桂。淺酌半杯,我已不甚酒力,推辭一番后,獨自前往桂苑深處。我扶著墻垣,踉踉蹌蹌地走著,忽見一青衣女子低首嗅花。“蘇姑娘?”那女子放下手中的花,淺淺一笑,“今日可是見著京城第一公子這般不甚酒力。”“讓蘇姑娘見笑了。”我走上前,“蘇姑娘可知這桂花雖不似皇宮中花朵那般雍容華貴,卻是實用得很。入藥,做甜食,釀酒樣樣皆可,著實可愛。”“顧公子到是對桂花頗有了解。”“是啊,我做的桂花圓子可稱得上京城一絕,屆時請姑娘來我畫室品嘗。”她不語,也便是一笑。
我為未曾想到,她竟來了。依舊一身青衣,未加修飾,“怎么,不歡迎我嗎?”,她微微一笑,竟比五月的艷陽天還美麗。我也是這時才看清她衣袂上繡著大片大片素雅的桂花。我請她品嘗我親手熬制的桂花圓子,她則在次日差人送來一籠親手制的桂花糕。此后的每一日,我與她在畫室前的桂樹下相見,談山說海。我為她畫了一幅畫,一幅美人嗅桂圖,看過的人都說天上地下僅此一幅。在這十月的金色里,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桂香。而我們的日子就在這桂香的浸染中,在我每日修飾的色彩間,便從指尖流淌過去。
天愈發的寒涼起來,半個月后我失去了阿丹的消息。那一天,我畫室前的桂花落了一地。師父告訴我,有些福不是我等小子可以消受的,可我不信。后來,阿丹差人送來一封信,說她被選入深宮,叫我勿念。我笑了,是啊,就算我把阿丹畫得再丑,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會因為她的身份將她從我的眼前抹得一干二凈,不是嗎,自此軍糧便有了保障。我輕輕捧起她送來的桂花釀,一滴美酒掰兩半,也便是半苦半甜。我坐在那長長的石椅上,半醉間,依稀見得阿丹朝我淡淡一笑。
后來,我請京城里最好的匠師打造了一枚純銀的袖箭,我又親自在箭尾上雕了半壁桂花,贈與阿丹。畢竟,這朝堂兇險,縱然她一屆女流,也有被卷入的風險。
半年后,我升職了,不過是為了早日見到阿丹,哪怕只是遠遠瞧一眼也罷。我向師父習得金鉤銀嵌十八法,已能在紙上呼龍喚雨。我在那些美人堆中,淋漓盡致地玩弄著這華而不實的技巧,博得龍顏大悅,博得美人歡心。我成了一品畫師,終于我有了資格,出席每一場歌舞升平的宴會,可是我卻從未見著阿丹。我不死心,偷偷翻閱了皇宮妃子的名錄,也不見阿丹。我快要瘋了。
天氣轉暖又轉寒,我的阿丹,你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