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床的病人骨瘦如柴,剃著一頭板寸,總是板著個臉,一臉冷酷。
自打換到同病房,唐曉雯和夏麗紅一直好奇他的性別。
此時,陽光從窗外灑進病房,正好照在靠窗的4床家屬身上。
夏麗紅拿上花生米走向窗邊,兩個家屬正好四目相對。
“你好。”夏麗紅說。
“你好。”
“你這位置不錯,剛好能曬太陽。”
“呵呵,來,一起曬曬。”
“吃花生米嗎?”夏麗紅遞上袋子。
“謝謝,不吃。吃香蕉嗎?”4床家屬遞上香蕉。
“嘿嘿,我也買了,謝謝。”
“這是你...女兒?”
“啊。”
“她怎么這么瘦?也是胃不好嗎?她鼻子里塞了一根管子,是...?”
“是營養管。她的胃做過很多次手術,一吃東西就吐。以前跟我一樣又胖又壯,后來越來越瘦。醫生說營養不良,必須體外安根管子提供營養,否則更容易生病。”
“她做過很多次手術?”
“是啊,這幾年每年都在往醫院跑,她的病沒法根治,一旦復發必須來醫院手術。”
“哦,那挺辛苦。我女兒這次住院,把我累得跟叫花子一樣,只希望這次住院能把病治好,別再往醫院跑。”
“呵呵,我以前也這么想過,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她也習慣了,就當換一個地方睡覺。”
“說得也是。她多大了呀?”
“十五歲。”
“哦...”夏麗紅心里一顫,才十五歲就被病魔折磨成這樣,她不禁感嘆,“孩子挺不容易,挺堅強。”
“是啊,確實堅強。”
“她長得挺清秀,怎么不留長頭發?”
“以前頭發挺長,和我一樣快到屁股,但她自己要剪,說長頭發太麻煩,短發洗頭方便,自己拿剪刀把頭發‘咔嚓’剪短。反正頭發是她自己的,她高興怎樣就怎樣。后來越剪越短,就成寸頭了。”
“寸頭也挺帥,是吧小姑娘?”
夏麗紅沖4床病人一笑,但她沒有回應,仍然一臉冷酷。
“曉雯,要不我也給你剃個板寸,洗頭方便!”
唐曉雯一聽,裝傻答應:“行啊,我又不是沒剪過。初中的時候不是被你和老爸亂剪弄得兩邊不對稱,去理發店修理結果被Tony老師修成小男頭了嗎?反正長發短發都是造型,我這么乖,沒什么發型駕馭不了。”
嘴上不服輸,心里可心疼自己的頭發,不過如果為了家人方便,她也愿意剪一顆寸頭。
看著4床的小妹妹,她不禁暗自慶幸:老天爺對我還算不錯,至少讓我無憂無慮活到這把年紀,如果在15歲時遭遇現在的經歷,我還能活著嗎?我會有她那般堅強嗎?
她偷偷看向1床的小妹妹,她又多大呢?
白晰的皮膚滿滿膠原,黑亮的齊肩短發更增添幾分青澀。
應該也才十多歲吧?唐曉雯心想,她看上去很正常,能吃能喝能走能跑,每天輸完液便偷跑出醫院,整夜不歸。來這屋子三天,沒見過她家人,也沒人來探望,她應該很快出院吧?
唐曉雯好奇地問:“你昨晚又跑出去了?”
小妹妹放下手機抬起頭,挺直胸背答道:“嗯!晚上不用輸液,在這兒我睡不著,就跑回家睡。”
唐曉雯這才看清她的長相,五官清秀,眼見尤憐,配上甜美纖細的聲音,她不禁感嘆——這就是少女。
“你家離這兒很近嗎?”
“我在這兒附近讀書,媽媽在學校旁邊租了間房子,離這兒不遠。”
“難怪你天天跑出去。這幾天怎么沒見你爸媽來呢?”
唐曉雯遞上一根皇帝蕉,小妹妹客氣接過,大口大口邊吃邊說:“謝謝姐姐。我爸在外地打工,我媽也很忙,但她說今天會過來。”
“哦,原來是這樣,她來接你出院嗎?”
“不是。”小妹妹從柜子里拿出一口袋面包,“姐姐,我這兒有小面包,你想吃嗎?”
“不用,謝謝,我不能吃。”
“哦。醫生說有一個檢查必須和家屬商量,催了好幾天但我媽一直忙不過來,今天終于有空過來跟醫生商量商量。”
“什么檢查呀?”
“嗯...我想想,好像是什么穿刺活檢,不知道要干嘛。”
“啊...”
小妹妹一臉無關緊要的表情,唐曉雯心里卻沉甸甸。
“穿刺嗎?”她想起自己的經歷,語氣頓時變得深沉:“這個檢查你們得仔細考慮,想清楚再決定。”
“反正我也不懂,等爸媽商量吧。我不想做,感覺會很疼。”小妹妹害羞地抬起眼看了一眼唐曉雯,“姐姐,你做過這種檢查嗎?疼嗎?”
唐曉雯意味深長地笑道:“做過,很疼,所以你們一定要考慮清楚。”
對她而言,穿刺怎能只用一個“疼”字形容。那是無法說話的心疼,是咳嗽時腹部的劇痛,是半癱不隨的殘忍,更是父母徹夜難眠的煎熬。如果緊緊是穿刺瞬間針刺入皮膚穿過器官的物理疼痛,那多簡單多短暫。
“好想出去曬太陽呀。”小妹妹望著窗外金燦燦的陽光,心動不已。
“去吧,也替我曬曬。”
“可是醫生讓我盡量臥床休息,不然我早溜了。”
“嗯?是嗎?”
“但陽光看著好暖好舒服。”小妹妹轉眼盯住唐曉雯,露出撒嬌的表情,“姐姐,要不這樣,我偷偷出去一會兒,如果護士找我,你就說我去上廁所很快回來。”
看出妹妹的小算盤,唐曉雯爽快答應:“快去吧,有我呢。”
“謝謝姐姐!”
小妹妹興奮一躍,雙腳踩著板鞋迅速溜出病房。
唐曉雯心想,這真是活潑可愛的孩子,爸媽沒在身邊,她到挺自在,沒哭沒鬧無所畏懼,原本看她挺可憐,沒想到挺開朗。而自己呢,每天前來看望的人絡繹不絕,爸媽陪伴在側,如此幸福卻不如一個孩子開朗。
自己所認為的難處,到了別人那兒或許變成習慣,或許變成不知者無畏,比較一下才會更加勇往直前。
晚上七點,1床的媽媽終于出現,穿著黑色緊身連衣裙,身材凹凸有致,一頭黑發系成低馬尾,盡顯干練。
“媽,你終于來了!醫生都催你好多天啦!”小妹妹有些牢騷。
“我要能來肯定一早就來!你以為我是你呀,向學校請個假就能休息?到底什么事情,你問清楚沒?我可沒那時間跑來跑去。”
“哼,不知道!你自己去問!”
“醫生在嗎?辦公室在哪兒?”
“你去看看呀,誰讓你這么晚才到。出門左轉第一個房間。”
“你以為我想這么晚來?路上兩個小時,你試試?我把客戶送走還得跑來醫院看你,也不問問我累不累,等你開始掙錢你就知道你媽我多辛苦!”
說完,女人轉身離開病房。
唐曉雯和爸媽對視一眼,沒想到孩子這么乖巧,母親竟然這么老練。母女倆的對話和自家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話里行間完全感受不到對孩子的關心。
等女人從病房回來,她高跟鞋一拖,一屁股坐在病床上,煩躁地說:“不就是穿刺嗎,多大個事,非要監護人簽字,跑一天連腳都沒歇過。”
“那你簽沒?”
“還沒。”
“為什么?”
“我當然得跟你爸商量一下啊!煩死人了!這種時候還跑外地打工,什么事情都是我來做。他一個人到輕松。”
“你不要這么說爸爸。”小妹妹一巴掌拍向床墊。
“我這么說不對嗎?一年到頭回家兩次,你吃的喝的住的哪樣不是我來安排?生活他不管,成績他也不管。現在已經五月,六月底期末考,你住院的時候不多看點書,考試怎么辦?醫生說你天天往外跑,你是不是跑出去鬼混。”
“我沒有!”
“那你跑出去干嘛?在醫院好好輸液好好看書不行?”
“我怎么沒看書,這里太吵,我每天跑回家看書,找朋友抄筆記,學校的課程我都沒落下!在這里我一個人睡不著,跑回家睡覺,每天晚上輸完液一個人走在路上,你都不問問我怕不怕...”說著說著,小妹妹委屈地哭起來。
見孩子一哭,女人強硬的外殼瞬間褪去,一把抱緊孩子,跟著哭道:“我怎么不擔心你,每天給你打電話,你倒好,嫌我話多,說不上兩句就把電話掛了。”
“因為你忙啊,我怕耽誤你掙錢。”
“我掙錢還不都為了你。誰讓媽媽沒文化,掙錢才這么辛苦,你一定要好好學習,以后別像媽媽這樣。剛才醫生說穿刺有風險,媽媽都沒聽懂,這里不是大醫院嗎,能有什么風險?弄不明白醫生的意思,一會兒說有風險,一會兒又說必須穿才能治,媽媽好恨自己以前不好好讀書。”
“媽,不要這么說,有什么風險我們不懂再問就是,你不要這么說自己,我不喜歡。”
母女倆相擁而泣,起初唐曉雯感嘆“不是冤家不聚頭”,現在已經眼眶濕潤。
這世上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