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頭再抬起一些,剛模糊看見一個下巴的輪廓,耳邊又炸開一聲驚天雷:“爾膽敢偷窺?!”
我被嚇了一跳,趕緊把頭埋下,堆起假笑:“不敢不敢,實在是大人英俊非凡、器宇軒昂,小民一時昏頭罷了。”
轎內(nèi)人呵笑一聲,慢條斯理道:“你不曾看到我的臉,如何知道我生的英俊非凡、器宇軒昂?”
他這明顯是故意刁難,想看我吃癟。
我清清嗓子,道:“小民雖未看清大人的長相,卻能感受到大人的貴氣,乃是平步青云、扶搖直上之氣。因沾此貴氣,小人通體舒適,百病全消也。大人有此貴氣,自然處處卓越非常,又怎會差呢。”
我自覺這茬接的非常好,恭維的恰到好處,挑不出一點錯。
那人略微停頓,不咸不淡道:“嘴巴倒甜。”
我笑瞇瞇道:“小人不敢妄言,不過是將事實道出罷了。”
那人淡淡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真誠道:“彼姓蘇,名富貴。”
那人卻忽而冷淡下來,將簾子放下,道:“油嘴滑舌之輩,壞我興致。”
當官的不都愛聽馬屁?偏此人口味獨特,不僅不高興,還要罵我油嘴滑舌,委實難伺候。
我摸了把額上的冷汗,松了口氣。這人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我活了十四年,還從來沒見過這么挑剔的人,佛祖保佑,以后再也不要遇到了。
馬車疾馳而過,泥濘濺到了我的玉佩上,我爹在我七歲時贈的一塊血玉。
我那敗家老爹年輕時曾熱衷打獵,有一天誤入深處,時值臘月,因山中飛雪覆蓋,難尋歸路,他被困了三天三夜差點凍死。就在此時,一仙鶴化作白袍神仙從天而降,給他米粥飯食,送他出山,救他于水火之中。
臨走時白袍神仙贈了他一塊血玉,讓他謹慎保管,代代相傳,說是此玉能保平安。沒錯,就是我身上帶的這塊。
不過此事存疑,我嚴重懷疑我爹是從哪個話本子看來糊弄我的,單仙鶴化人這事兒就荒謬到讓人難以置信。
我已不像小時候那樣好騙,人長大有了思考的能力,就會對過往的認知產(chǎn)生質(zhì)疑。
日子平淡如水,閑時聽聞那少年一舉中第,成為大晉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狀元郎。聽說他在朝堂上大筆一揮寫了幾句詩,惹得龍顏大悅。聽說陛下愛惜他,沒有按照慣例將他塞進翰林院,而是破格提拔他到大司農(nóng)部丞的位置,不久后又擢升為大司農(nóng)。如此少年得意,安義縣再沒有出過第二個。
彼時我只當個閑談,并不在意,從未想過我與他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注定交錯,困獸相斗,非死即傷,相生相伴,誰也無法擺脫。
兩年后家鄉(xiāng)先是發(fā)了場大水,死了一堆人,后來各地古怪地鬧起了瘟疫,又死了一堆人。朝廷派人下來賑災,一層一層油水刮下來,真正發(fā)下來的錢,只夠每人一碗稀粥。
太平年間官員們習慣了錦衣玉食,到了災年荒年,就不得不靠剝削壓榨保證生活品質(zhì)。如此難免民聲載道,然而風氣難改。若是日子久了,一個國家外表強盛內(nèi)里空虛,氣數(shù)也差不多將盡了。
瘟疫是比洪水可怕千百倍的東西,我不得不帶著我爹倉皇往西逃竄,因為只有在疫情爆發(fā)之前趕到天子腳下才能保命。
我爹一開始死活不愿意向絳都方向逃,我只好趁其不備將他打暈了連同行李一起打包帶走。我一般不怎么悖逆他的主意,但是這件事不行,我不想同他在黃泉路上做一對冤魂父女。
疫情蔓延的很快,一路上橫尸遍野。
感染這種瘟疫的人,一開始出現(xiàn)類似傷風感冒的癥狀,某一日突然開始高燒,接著皮膚上會出現(xiàn)斑點大小的紅疹,奇癢無比,患者往往抓撓不止,直到皮膚潰爛也不罷休,最后七竅流血而死。
許是被染疫者的死狀震撼到,我爹突然不再阻攔,變得十分配合。
不出我所料,越往西染疫者越少,因為被隔離處理過,靠近絳都的地方染疫者的數(shù)量都有了較為明顯的大幅度下降。
但是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們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絳都的城門早就已經(jīng)封鎖,城門口聚集了一堆無家可歸的人,他們大約是早早就從各地流浪至此,被瘟疫嚇破了膽兒,渴望能在絳都有一席之地容身。
然而,絳都城門緊閉。
他們信奉的王將他們拒在了門外。
我們藏在半人高的野草從中,與那些人的距離大約兩三百米,是個頂頂安全又難被發(fā)覺的距離。我捂住想要說話的我爹的嘴,用眼神示意他噤聲。
我小聲說:“爹爹,此時不宜過去。眼瞧著人數(shù)眾多,若其中藏有染疫者,我們過去不啻于送死。不如先靜觀其變,伺機而動。”
我爹猶豫一番,點了點頭。
守城之士在城門上大聲呵斥道:“刁民蠢婦!還不速速離去?天子腳下,爾等賤民膽敢喧鬧?!”
人群熙熙攘攘,片刻后顫巍巍走出一個年邁老者來,似是氣急攻心,喘息好一會兒才怒斥道:“刁民蠢婦亦是大晉子民,與爾等并無區(qū)別,為何驅(qū)趕?因何驅(qū)趕?王都繁榮也,取吾血飼之。城墻巍峨也,割吾肉塑之。今日災疫四起,血流漂杵,吾等無處可去,千里奔赴帝都,以求庇護。爾等不接納吾等,反以言驅(qū)之、以語辱之,天理安在?君不見絳都東南二百州,黃口嚎哭百草稀!今日若不放吾等進去,老夫唯血濺城墻耳!”
城樓緩緩走上一個白袍少年,遠遠地瞧不清臉,只聽聞碎玉般的聲音捎著漫不經(jīng)心的涼意:“汝無病乎?”
“那是當然!”
“汝無病,保汝身后數(shù)十人無一人得病乎?保之后日進數(shù)百數(shù)千人無一人得病乎?”
老者一時哽住無話。
“如今絳都城中無一人染疾,汝可保城門大開后,無一人染疾乎?”
眾人一時沉默。
“爾等是民,絳都城內(nèi)數(shù)千人便不是民了么?”少年不動不怒,語氣是天生的冷血與薄涼:“本座言盡于此,喧嘩吵鬧也好,血濺城墻也罷,爾等自便。”
他話音未落,老者便羞愧而走。眾人竊竊私語一番,四散而去罷了。
我長嘆一口氣,憂愁道:“爹爹,此人能說會道,我們怕是辯不過他。”
我爹贊同地點了點頭。
“光明正大地從城門走恐怕是行不通了,不如待到夜里,再伺良機。”
“不必。”我爹搖了搖頭,篤定道,“我們自可光明正大地走進去。”
說完,他摘下我腰間血玉,高高舉起,朗聲道:“帝女在此,城門還不速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