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首營的兵士似乎都知道自己應當做什么，在成為斬首營中將士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預知到了自己的宿命。
家中有父母妻小的，都寫了家書寄了回去。
事已至此，他們也都已經到了絕境了。若是不去拼命，成了逃卒，那就算是陣亡了也只是給家人蒙羞罷了。讓活著的人飽受其他人的詬病。
而一些沒有家室妻小的，則坦然太多了。
像一向瞧不起江應星這類讀書人的刀疤漢子，從小便是孤兒，成天打架斗毆。到了軍營里也是個不安分的主兒。都三十好幾了，連個家室都沒有。
“呸。”這滿臉刀疤，看起來甚是兇惡的男子朝著地面啐了口唾沫：“活了這么長時間，連女人的滋味兒都沒享受過，不值啊！”
江應星擦著手中的刀，他欠了烽燧中拼死掩護他逃走的兄弟們的命，不論值不值，他都得還。
“多殺幾條北燕狗！”這看起來有些文弱的書生，一提起燕軍，臉上便又多了一些猙獰：“就算是死，那也值了！”
“女人，下輩子再碰吧！”江應星說著，撩開了衣襟，露出了自己傷痕累累的上身。其中有一道新傷已經開始流膿。
已是深秋，臨近冬季，他們斬首營卻沒有衣物保暖衣物。就連重甲都沒有。
只是因為行動不便。一身十來斤重的輕甲可以讓這些精銳在對決中更加靈活。
一個兵士看到江應星準備往傷口上藥，提著自己滿是缺口的刀走了過來：“應星！我來幫你吧！”
江應星點了點頭，這里雖然缺少一些冬衣，但是不會缺少一些必要的藥品。并且他們知道，自己是撐不過這個冬天的。
如今的北庭天氣漸冷，估計過不了幾日就會下雪。到時候就算是自己不會死在北燕人的手中，也會因傷口變成凍瘡，復發后死去。
“嘶。”藥末撒在了傷口上，江應星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兵士給江應星上完藥以后，又給本來就燒的很旺的火添了一些粗木棍。
這時，其他隊伍的人就不滿了。他們同樣都是斬首營的，只是被分成了不同的小隊，在不同的地方做著同樣拼命的事情。
這個簡陋的大堡子里有著二十多人，大概聚集了四五支小隊。原本這些火堆燒的不是很旺，可眼見柴火不夠了，這能這樣先湊活著。看到依舊有人往里面添柴火，這些人就有些惱火。
一個老卒子說道：“柴火本來就不夠了，還偏要往里面填，小心凍死你這個刀殺的。”
這話一出，江應星這一隊的幾個人的眼睛齊齊的看向這老卒子，那滿臉刀疤的漢子已經準備好抽刀了。
“老不死的，你能活到柴火用完的那一天嗎！”掭火的兵士朝那老卒子冷冷的說了一句。
這時原本有些響動的堡子寂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凝視旁邊的人。
是啊！能活到那一天嗎？
那老卒子輕嘆了口氣，也向火堆里扔了幾條粗木棍，還將手放在火上烤著。
不久后，這老卒子打量著方才那兵士手中滿是缺口的刀，開口說道：“小子，你這刀殺起人來也不利索。”
“到時候命都丟在了那修羅場，連個本錢都賺不回來！”老卒子看著那柄殘刀，緩緩說道：“小子，把你那刀給我吧，好歹在這邊軍中混了大半輩子了，一點磨刀的功夫還是有的！”
江應星看見這個漢子盯著手中滿是缺口的刀，有些猶豫不決，于是連忙說道：“鄭痊，還不快去，那‘老前輩’都要幫你磨刀了，還不送過去？難不成真想死在燕狗手中連個本兒都殺不回來！”
這里的人都是無數次從邊境摸爬滾打回來的，不像那些沒有經歷過生死的人，他們不會更加懼怕眼前的死亡，只是為自己未盡的心愿感到可惜。
這老軍卒接過滿是殘痕的長刀，一只滿是老繭的手輕輕撫摸著這樣貌不堪的長刀，輕輕地說了句：“打仗，連生冷的鐵器都成了這副模樣，我這老頭子茍活到如今已是萬幸了！”
說罷，這老軍卒從身后拿出了一塊已經磨成月牙彎狀的磨刀石，伴著腰間別著的一壺酒磨起手中的殘刀。
江應星看著這老頭，想起了那個嘴里老是嘬著煙把，還說要把女兒許配給他這個讀書人的老伍長。
“老頭子，待我過兩日多殺幾個燕狗，再下去陪你！”這個話不是很多的年輕人笑了笑，拿出腰間的烈酒猛地灌了一口。
老軍卒用力地磨著長刀，一邊說道：“聽說宋溪明都督有一柄皇帝御賜的寶劍，長瓊。不知道斬了多少燕狗！”
“呵，”旁邊的士兵卸下了頭盔甲胄，正給自己的腿傷進行包扎，聽到老卒子的這句話，毫不留情的譏笑道：“長瓊擺在宣同都督府，高懸在大堂之上，只等燕人來取？”
“說起來倒還不如老子這柄粗鐵，我們村的張鋤匠給我打的，怎么說也殺來二十來個燕狗呢！”
聽到這話，幾乎所有人不禁嘴角一勾，下意識的摸了摸陪著自己這么多年的‘老戰友’。
自從北燕軍進攻以來，這位宋溪明大都督收攏戰線，將數十座州郡拱手送出。被朝廷封侯，到頭來也只不過是推著他們這些戰場上的卒子送命罷了。
羅將軍成立的斬首營，在這大戰之中也起不了作用。
“長瓊劍？”江應星喃喃道：“這朝廷所賜的寶劍何時能出鞘啊！”
他想，他那些拼死也要守住烽火臺的兄弟不值啊！用命換的東西被這樣丟了，他們到了底下怕也是不會甘心吧。
這時，一個人影從外面閃了進來，定睛一看。是專門負責與大軍聯系的小隊里面的人。
“兄弟們，明天就是最后一戰了！”那閃進來的兵卒說道：“我也帶來了幾壇好酒，明天給自己壯行！”
沒有人搭話，整個簡陋的泥坯堡子里只有老軍卒“擦擦”的磨刀聲。
“將軍有令，燕軍前鋒明日可能會出明州城，隨后北燕大軍會直抵大周軍隊腹地，令我命明日奇襲燕軍前鋒，挫其銳氣！”
話音剛落。一個人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二十來人襲擊燕軍前鋒？真把打仗當說書呢！”
“老子明天也得去！”剛剛傳令的兵士大吼了一聲：“有種的去宣同把那宋溪明打一頓啊！”
說罷，那人走出去抱了幾壇酒進來：“外面兄弟們還運上來了一些，你們不喝算求了！”
這時，外面有三四個兵士抱著酒壇子進來了。
“哼，”磨刀的老軍卒悶哼了一聲，隨手提起酒壇子：“喝，怎么不喝？軍中禁酒，老子還偏要喝！”
看來是等不到冬天了！許多人心底一嘆，明天就到頭了。
于是紛紛給自己的水囊里裝上了這好酒。
那個運水來的傳令兵正喝著，突然眼眶有些紅：“你說咱們平時在與燕狗廝殺，怎么也不知道死是個啥！反正也就橫豎一刀，沒躺下算勇氣，躺下就算完事兒了！可現在還是知道要去死，怎地還倒想起家里人了！”
“嘿嘿，老頭子我孤身一人，死了不可惜！”老軍卒嘿嘿一笑，一邊打量著磨完的道，一邊笑道：“在邊軍混了這么多年，明天要是還能帶走兩個燕狗，死的也算值了！”
說罷，把刀丟還給了年輕人：“小子，這刀損的太過了，不過我磨得也快了許多，明天多殺幾個，別糟蹋老頭子手藝。”
年輕人打量著刀，重重的點了點頭：“兄弟都死了，得多拉幾個燕狗做伴！”
“江小哥，你讀過書，能不能給我這個粗人立個碑啊！”傳令兵擦了擦戰場上都不曾流下過的眼淚：“好歹也給死在外面修羅場的兄弟們留個念想不是？”
“是啊，要不江小哥，給我也立一個！”這時，有不少人也要立碑。這要是一個一立，少說也得二三十塊石碑。
“我們一起里一個吧！要是一個一個，怕是這一個月也搞不完！”
這個建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可。
江應星站起身來，朝大家抱拳，沒有說話。
這時，老軍卒又從身后取出了一柄約有一尺長的刻刀，輕聲說道：“這原本是刺探消息做標記用的，沒想到還能給自己寫上碑文！”
......
這天晚上下雨了，很冷，這三十人喝著烈酒，沒有睡覺。因為以后有的是時間睡！
第二日清晨，這個堡子已經不見一個人，只剩下一些個酒罐碎片，還有一些一衣服。這是一些人留在這個堡子里的，他們把這個堡子當衣冠冢。
外面直直的豎立著一塊表面凹凸不平的石碑，上面的篆體蒼勁：斷劍北庭鳴，長瓊出鞘聲，殺得佰仟寇，赤血染丹心！
北庭斬首營安州郡江應星雍和城李漢白水郡齊長治王思張老金關中吳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