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宮門,我三步并做兩步沖到糖水老頭面前,試圖用手捂住他的嘴。我本以為他傻,可他一點都不傻,見我過來,他立刻收住了嘴。整張臉完全換了一種模樣,變得呆呆的,一本正經的,一言不發。
我看看喜兒。“你覺得他傻嗎?”
喜兒搖搖頭。“我不覺得。”
我走上前去,問老頭。“你知道昨天里發生了什么事嗎?”
老頭面露笑意。“搞倒了好幾個小潑婦呢。”
我嚇了一跳,趕忙拉了他,進了錦樂宮。
我讓老頭走在前面,而我和喜兒幫他推著車,走在后面。走到門檻高的地方,就趕快招呼正在前院打掃刷洗的宮女小廝們來幫忙。別人幫忙的時候,老頭一個勁兒地道歉,可說不出來要怎么辦?
他不叫喚了,也就沒這么多煩心事了。
可說到要拿他怎么辦,我卻一丁點兒都說不出來。
走到了院里桂花樹下,他站住了,說希望給我們一口糖水喝。
我拒絕了。“我可不喝,你不說給潑婦喝的嗎?”
老頭笑了。“給他們喝的,那是教訓他們的。給你們喝的,給這所有錦樂宮上下所有人喝的,可都是清心健脾的呢。”
說著,他把碗拿出來了,先打了一碗給我,又打了一碗給喜兒,等累得汗津津的宮女小廝們圍了過來,他就笑著抱歉說,車上帶著碗不多,要喝的,得自己拿碗去。
結果,這句話就像是命令似的,惹得宮女小廝們全都一溜煙跑不見了。
我和喜兒一開始喝得有些戰戰兢兢,后來一嘗,味道好似冰糖雪梨,整個人神清氣爽,于是抬起碗來,把那糖水一飲而盡了。
我倆正喝得痛快,掌事姑姑司宇甯從宸妃娘娘的屋子里推門出來了。
她們和老頭之間似乎有一種默契。
司宇甯往糖水車這邊走,老頭就往最后一個碗里裝糖水。
司宇甯走到了車面前,老頭的糖水正好制作好。
司宇甯沒說什么,直沖著我點了點頭,轉身朝宸妃娘娘屋里走去。
我看了看司宇甯,又看了看老頭,覺得他倆之間十分玄妙。
因為有了宸妃娘娘的信任,我對老頭肅然起敬。
我等了一會兒,鼓起勇氣道,“糖水喝完了,你要去哪兒呀?不如到我的房子里坐坐吧,昨晚鬧了這么大的事,我只是把各宮娘娘打發走了,可事情來龍去脈,各種原委,我是云里霧里。方才聽你的話,我的麻煩都是你造成的。”
那老頭仰頭大笑。
“怎么,你不肯嗎?”
老頭又笑。“我說你呀,來了還不到兩三天就想要把這宮里的盤根錯節理清楚理明白了。”
我聽不明白他的話里有話。
此時,喜兒拉了拉我的袖口。“小姐,咱們不要理他了,我看他是有一點瘋呢。”
最后,老頭同意來到我的房間里了。
不知怎地,跟著他跨進去的一瞬間,我腦海里閃過了一絲從未浮現過的念頭:人人都說我是公主,每次見我都禹辰公主,禹辰公主的叫著,可這兩三天里,冊封大典沒有一點跡象,皇上也沒來看過我。
宸妃娘娘病了好幾天了,她到底經歷了什么?
在宮里到底是什么樣的地位?
對了,夜里各宮娘娘大鬧錦樂宮時,所有美人、昭容、選侍、淑女品階都比她低,怎么一個個都妹妹,妹妹的叫呢?
老頭轉身過來,瞧著我,問:“我坐著?”
他指的是茶桌。
我同意了。
他坐下,我在他面前坐下了。
我先開口:“她們都說你傻,這么裝好玩嗎?”
老頭看了看我,眼球搖搖晃晃的,仿佛要確定我是否值得信任。
見他不說話,我也就不逼了。
我換了一個問題:“那么,你和宸妃娘娘之間……”
老頭這次回答了。“前兩年出事時,是她死命地幫了我,別人都覺得我不會好了,只有她覺得我會好,也不知道是她覺得一定要拯救我,一定要做下這件好事,還是她真的沒看出這其中的厲害,她硬是幫我留下了。”
喜兒奉上了茶水和糕點,問道:“那么,你是來感恩的?”
老頭笑了。“感恩,要是感恩,我應該帶著她離開,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就像當年……就像當年我們說好了,決定好了的,可誰知,臨了,她心軟了,她不想走了。她一定要回去,連夜就要回去。”
老頭抬起頭來,說:“我至今都記得她當時說的話,她說,如果要丟下他一個人受苦煎熬,除非她死了。如果要留下他一個人在魔窟煉獄里掙扎,除非她死了。”
我皺了皺眉。“他是?”
老頭垂下了頭,欲說還休。
半晌才鎮定下來,吐出了四個字:“當今皇上。”
我和喜兒不約而同地尖叫:當今皇上?!
我們正說著,敲門聲咚咚響起來。
一個淺淺的黑影印在了門窗上。
屋子里,一時無話。
大家嚇得汗都出來了。
外面那人說:“禹辰公主,是我,司宇甯。”
她推開了門,很抱歉地說,“我本想早上去找你們的,一忙就到了下午。糖水都送來了,還沒忙完呀。可自從昨天夜里那一鬧騰,我就有一腔話要說,我本想靠做事來掩蓋心緒煩躁,可越是事多,我越是不能專心。我非要把這一切說出來才好。”
說著,司宇甯就朝我跪了下來。
“公主,救救我們娘娘吧。”
什么都還沒說,她就泣不成聲了。
喜兒見她起不來身,找了個枕頭往她屁股低下塞,塞好了,她又拿來了茶水。“宇甯姑姑,你喝口水再說吧。”喜兒見她推開了茶杯,皺了皺眉,又趕緊添了一句。“宇甯姑姑,你可別垮呀,我和小姐還什么都不知道呢,進宮的這兩三天里,只是在迷霧里行走呀,你要是這時候就做了交接,沒了領路人的我們可是一點主意都沒有啊。”
聽到這兒,司宇甯停住了淚水,起身坐到了椅子上。
她把方才塞在屁股底下的枕頭緊緊抱在懷里。
外面天氣和昨天一樣炙熱,那一絲絲的仲夏熱浪全都聚集在窗口,仿佛正在燙水里絲絲縷縷的蠶繭,正在抽絲,剝繭,融化,從屋子里鉆。而外頭,錦樂宮東角那棵桑樹上,一只只扯開了嗓子,拼命叫喚,真是震耳欲聾。
司宇甯姑姑又開始抽泣了。“真是抱歉,我又想起了許多事。”
我看著她,“那么,說來聽聽吧。”
司宇甯姑姑看看老頭子,老頭子點了點頭,她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原來,我和喜兒能來到宮里,完全是因為宸妃娘娘的一手安排。
原來,宸妃娘娘是最受寵的妃子,但同時她又沒有任何前朝勢力支持,整個人如扁舟落葉,只能隨風飄蕩,隨時有喪命的危險。
原來,宮里的最大反派正是劉貴妃,柳貴妃和費妃她們,她們仗著祖上的名聲和家里的富可敵國,每每總是作威作福,發起瘋來的時候,連皇上都不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