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數日的勞累,春小麥總算種上了。接下來種了胡麻土豆玉米蔬菜之類,春播便結了。
小素家的光陰,主要在十幾畝蘋果園上。春播剛一結束,他們就準備操持。這天傍晚,小素爹把七兜叫到跟前,嚴肅地說:“現在咱要弄園子。今年蘋果的收成怎樣,全看這幾天。從明天起,你跟著我,完全照我的吩咐去做。”第二天一早,小素爹叫上七兜和小素,帶上剪刀、化肥等出發了。果園就在七兜來村子時所經過的那個溝口的右側,四周筑有較高的圍墻。進入園內,小素爹吩咐小素自個去剪樹,自己帶領七兜開始施肥。鑒于絲毫馬虎不得,小素爹幾乎手把手教七兜。七兜學得極認真,做得也一絲不茍,以至過了六棵樹,完全可以自理。看著七兜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小素不由得心里稱贊道:“小伙子不光人老實,心還挺細,倒像給自家干活似的。可惜腦子弦太少。”干到中午時分,七兜在樹底下的兩只手熟練了,靈活了——他的實心、持重與到位,使小素爹十分放心。因此,他倒帶著小素剪樹,不操心他了。一周之后,小素和他爹剪好了樹,但七兜肥還沒有施好。父女倆又忙別的,七兜繼續施肥……
七兜來芮家疃已近四個月了。他跟著小素父女倆在野外干活,路頭路尾難免碰到村里人。開始遇見大家,也就默默地過了;漸漸地,隨著遇面次數的增多,有些嘴快的開始跟他打招呼。雖然七兜話少到沒有,但表現得很熱情。多數時間,他拿出曾討飯時的態度,對年長的總要叫聲“大叔”或“大嬸”,對年輕的叫聲“大哥”或“大嫂”,因而很討全村人喜歡,說這位伙計不但順眼,而且順耳。有幾個跟七兜年歲差不多的小伙子,一看七兜閑下來,就去跟他閑聊。七兜感到這些小伙子倒誠實,便愿意和他們玩。有個名叫芮天陽的與七兜最要好,成為七兜生平第一個朋友。一早,七兜扛著鋤頭又去果園。在路過芮天陽家門口時,芮天陽攔住了說:“知道你去果園松土,我等著。”“什么事呢?”七兜嘴里這么問,眼卻看天色,顯得很著急。“今天我倒沒事,想跟你嘮嗑。”“可我是個忙人……”“哪個要你停手來!你干活,我作陪,一面嘮嗑。聽清了嗎?”“嗯,那走著。”二人一同走起。一路上,芮天陽話多嘴快,七兜自然只有聽的分——他說得出也插不上嘴。到了果園,七兜照常干起。芮天陽認為自己該說的說完了,便問七兜道:“兜子,你怎么話少得很,究竟為什么到這兒來的?”七兜才說道:“我這是生就的。而且,我認為我的話在人世最不頂用。我有哥哥六個,都連窮帶小氣,不給我飯吃便罷了,還要打罵。”“你的哥哥們是不是也出門了呢?”“再沒有。”“常言道,‘天下老,偏最小’,既然你是老七,最小的一個,父母怎么單讓你出來了呢?”“你還不明白我是給逼出來的!”“真是的,你父母生這么多干什么?有沒有干公的?都念書來沒有?”“怎可能有!甭提念書了,連口都混不住!”“天哪,”芮天陽自言自語,“還沒聽說過有這樣愛生兒子的,竟跟樓梯似的排列了七個,卻連一個念書的都沒有!”說,“我跟你就不一樣,只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哥哥在縣城干稅務。可惜我沒考上學,白念了八九年書,但我們光陰很過得去,既有錢又有糧……”“你既然念了近十年書,怎么還說沒考上學呢?念上書不就是考上學了嗎?”芮天陽不禁冷笑道:“真傻得可愛!念書就為考學的。考上學就等于干上了公,考上學意味著念書有了結果。不信你不懂這個!”“我連該懂的都弄不懂。”七兜很懊喪。芮天陽急轉話題,說了些七兜如何誠實,他多么喜歡七兜之類。從此二人更加親密。
七兜已熟悉了小素家的每一寸土地。近日來,他一面愉快地領略風景,一面拿著鐵鍬在這塊地里鏟一鏟,那塊地里平一平,整天價連飯都吃不及時。這天中午,小素娘包了餃子。一家人等了七兜多時不見來,只好自家吃過,給他留下。小素娘免不了嘀咕,道:“還是閑不住手的命!又不是非干不可,他偏要去,倒忙得讓飯鍋等。”小素聽了說:“娘,甭埋怨,他可沒一點私心哩,像在自家過活一樣。”小素爹說:“咋說呢,他的老實,世上再沒有,但老實得這樣叫人不喜歡。讓他逍遙,他卻拿著鐵鍬亂鏟……”正說著,七兜滿面春風地進來了。小素爹也就接住話茬說,“兜子,我正說著呢,到吃飯的時候你回來,以便大家熱熱和和一塊兒吃。你這個樣子,弄得里外不好看。現在不需要你費心,你還是吃好喝好,歇息著,等過些日子,我們會一直忙到年底。行了,趕緊吃飯去吧。”七兜聽了并沒有去廚房,而是臉漲得通紅,哨兵似的對一家人說:“真了不得,好多田埂坍塌了,菜地里面也不平整,所以我去把田埂修補了一下,也把不平的菜地鏟了鏟,墊了墊。”小素爹聽后,心里緊張了,想:“菜苗都已出齊,他是怎么整的呢?我得瞧瞧去!”他二話沒說,拿起七兜用過的鍬急匆匆走了。七兜吃罷飯,小素爹也就回來了。他沒有去七兜房間,而先進了上房,對小素和她娘氣道:“他怎么就大睜兩眼在菜園子里亂整呢!”小素說:“鏟過埋過的地方,菜照樣會出來的呀。”“他把根鏟了,苗毀了,還拿什么出來!”小素娘急忙阻止道:“別嚷到兜子耳朵里去!拿好話給說說,不就幾棵菜么,叫不要再弄了。”小素爹應聲才去了七兜房里,說:“兜子,你可得聽話,不要亂動了,只逍遙你的!”七兜懇切地答道:“嗯!”看著七兜那個憨厚樣,小素爹不禁自言自語道:“名副其實的兜子!”
本來,小素爹要七兜在這段時間歇息游玩,加之春暖花開。七兜哪有過這福分:早上睡到不想睡的時候起來,洗漱、吃早飯,爾后就出去玩;中午回來,吃過午飯是午休,之后再去玩,直到晚飯時分回來;晚上睡覺前,還要用小素端來的熱水泡腳。他認為這是夢都夢不見的事,甚至不是好兆頭。于是拿著鍬出去在人家地里面瞎鏟,為的是更加討人家滿意,從而使內心達到一種平衡——既痛快又問心無愧。與其說他七兜這樣做是為了把自己認為是夢幻的東西變成自己能夠認可的現實,不如說正是因為他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福分,今天突然有了,卻受用起來不是味道,便節外生枝,想方設法加以補償。不料他‘吃力不討好’,反倒和出稀的來。不過這么一鬧騰,他總算心安理得了。但見他每天無憂無慮,走東家,串西家,鉆南林,上北山……“我也有今天!”晚上躺下,他就要想,“邱滄水,你算什么!折磨得我喘不過氣,使我日日吃不飽,睡不醒,忙。你卻從不知道滿足,心真黑得怕人。老子現在可好啦,過活得并不比你差。你雖然能享受,但整天像瘋狗一樣沒完沒了地跑,晚上還得沒完沒了地算!”
一天傍晚,小素爹又把七兜叫到跟前,說:“兜子,你來已有些時日了,但我沒有給過你一文零花錢。這些你拿著,明天去鎮子買套衣服穿。”說著,他把五張十元的票子遞到七兜面前。七兜生平哪兒遇到過這么多錢被送在自己面前!所以緊張壞了,道:“不,我不要,我穿得挺好。”“你就拿了罷。照我的吩咐去做,如果不曉得路,讓小素領你去。”聽說讓小素領路,七兜的心先熱后麻,終究還是覺得不好意思,說:“路我知道的。”說著,把錢接入手中。其實,他知道什么!連鎮子離這兒多遠都不知道。
七兜拿著錢,面對那么大的幾張,認為一定有好多。雖然田懇曾給過他一張,但他戰戰兢兢在身上裝了幾天后,就被邱滄水搶走了。所以,他根本沒有記下十塊錢的票樣。第二天早飯后,他就去找芮天陽。一出大門,正遇上芮天陽去前面井上打水。芮天陽自然打招呼道:“兜子,你這急匆匆地要到哪里去?”“我想找你,碰得倒巧。”“什么事呢?”“小素爹給了我些錢,”七兜湊到芮天陽跟前,“讓我到鎮子上給我買身衣服。我一來不認識去鎮子的路,二來不認識錢,所以想請你陪我,不,就是領我去,再幫我買買。”“你不認識錢?”“真的!”“那你以前是怎么花用的?”“你應該知道!我長這么大,從沒拿了錢買人家一丁點東西,全是要著撿著白吃白穿;我見過各種各樣的錢,有白鐵的,也有紙的,可不知道每一種各表示多少。”芮天陽聽后,臉色立刻沉重了,自家言語道:“天哪,他竟是這么個人!”又對七兜說:“好吧,稍等一會兒,我把水挑回去,咱就動身。”不多時,他倆便走在通往鎮子的路上。七兜這下先開口了,道:“鎮子離這兒多遠?有名字沒有?”“有七里地,叫郁園鎮。”“噢,給你看錢。”七兜掏出了錢,遞給芮天陽。芮天陽捏著錢,沒有直接點數,先問七兜道:“兜子,你今天為什么光叫我而不叫其他人呢?”“這不明擺著,你是我最要好的。”“你相信我嗎?”“問的盡是廢話!快數數,那錢是多少。”芮天陽用手指搓開,看了一眼,說:“五十塊。”“那你算算,買一身便宜些的衣服,還能剩幾個咱倆吃零的嗎?”“全買了衣服不就行了,吃的哪門子零!兜子,你既老實又無知,以后怎么生活呢!還在外面跑。回去后,我抽空教給你些數和字,好讓你數清錢,認清茅廁和飯店。那樣將會很方便,起碼不受騙,行嗎?”“怎的不行!”七兜手舞足蹈,“我求你才對。不過你說識了字可以分清茅廁和飯店,但我不識字,這兩處我永遠不會弄錯的,我告訴你罷,用鼻子一聞就知道了。”芮天陽聽后笑到差點沒有絆倒。
七里路,是兩個小伙子走,加之說著話。尤其七兜,覺得沒怎么走,二人已到了鎮上。他們經過幾家個體衣攤,七兜嚷道:“天陽,這么多的衣服不看著買,只顧走什么?”芮天陽轉身悄聲說:“你不懂,私人衣攤上的不結實。咱們去商店買公家的。”他們進了國營服裝店。芮天陽指著掛在上面的衣服說:“你看,有很多,你愛哪一種?我認為你買套西服穿上最精神。”七兜一面看,一面問芮天陽道:“什么是西服呀?”“看,兩個紐扣的那種全是的。”“不不,那紐子太少,穿上不暖和。”其他顧客聽了這話,無不朗然大笑。芮天陽甚覺害臊,但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對七兜說:“那就買中山裝吧,衣襟上滿是。”“好,只要紐扣上全的,你選中買就是了。”這樣,芮天陽要來一套中山裝讓七兜試穿了。雖大了點,但四季可以穿的。問價錢,說五十三塊六。芮天陽毫不猶豫地從自己衣兜里摸出四塊錢,連同那五十遞給了售貨員。七兜看見芮天陽從自己衣兜里摸些錢出來,趕忙說:“不能墊你的!如果不夠,可以買價低的。”“別說了,”芮天陽小聲阻止七兜,“我并沒有墊我的,是人家要幾個零的。”
出了店門,七兜問芮天陽道:“還剩幾個了?咱們可以買點什么東西吃吃。”“你就別問幾個錢的事了,想吃什么說話。”“看你呢。你這樣辛苦地為我跑了來,我得買點啥讓你嘗嘗,才會覺得好意思。”芮天陽恍然大悟,道:“原來你是為我的!哪兒來的這講究!快算了吧,咱們回家,再說我不喜歡吃零。”
要夏鋤了,卻是每一家少說也有二三十畝地,要在短時間內鋤完這許多地里面的草,固然不可能——家家戶戶,人手少,顧不過來,鋤著鋤著,那鋤剩的作物便長到不允許人進去了。于是,人們圖要緊,放快兩手,只把顯眼的雜草薅掉。艷陽下,七兜站在麥田里。但見他留著猴子難以抓住的短發,滿臉黑里透紅,容光煥發,并掛有幾粒汗珠;兩眼炯炯有神,嘴咧開著。他上身穿一件淺黃色滌綸襯衫,襯衫上爬滿了黑色的‘OK’,下身穿一條棕色中長纖維褲子,腳穿一雙雪白的運動鞋。——在小素家近半年,他七兜吃得飽,睡得足,早晚還洗洗唰唰。現在,他高了,胖了,干凈了,因而跟同齡伙伴們相比,顯得健壯瀟灑,真可謂鶴立雞群了。
大凡長在田里的草是固定的幾樣。下手之前,七兜總要睜大眼睛辨認一番;盡管他下起每一腳來像怕踩著地雷一樣,但畢竟不熟練,難免踩倒一些作物的。小素爹歲數大了,彎不下腰去,所以湊合了兩天,覺得實在支撐不下去,就在田埂上轉悠,或者干脆在家歇息。看著七兜和小素早出晚歸地辛苦,他不停地對他們說:“慢慢來,薅不完就算了。”當然,小素薅草起來真靈巧得很;走過去以后,腳底下幾乎沒有留下痕跡。她和七兜并排,離得也不遠。偶然間,七兜拿眼瞟一下小素那美麗的面龐,但始終提醒自己不要去看,甚至干脆在心里罵自己道:“好討厭的家伙!不該看人家。人家好看與你什么相干!”他越是阻止自己,越是一眼接一眼地看;小素卻表現得很大方。她試探著跟七兜嘮嗑。她問他來這兒的原因,問他的家庭情況,但七兜吞吞吐吐,連一句問話都回答不完整,像被審訊的罪犯一樣,不知把對芮天陽講的那些哪兒去了。然而,他越是緊張得回答不出,小素越是要問,弄得他大粒的汗珠直從額頭往下滾,連麥苗都拔在手里。小素覺得再也問不出什么來了,就說:“你這人怎么連人問的話都不好好往出說,又沒有向你要錢,瞧難受的!”七兜聽了,仍低著頭薅草,一言不發。小素倒很尷尬,也就不再去理七兜。對七兜來說,雖不能圓滿答復人家的問話,但總覺得問比不問好得多。當小素停住了嘴不去理他時,他反而焦急了,想道:“怎的不問了呢?我只是回答得慢了點兒,又不曾說錯,何必那樣急,非得問一句讓我答兩句!”每當收工時,都是小素喊了算。一到回家的路上,七兜總要設法走在后面,離得不遠也不近。小素好幾次等著一塊兒走,但怎么也等不上來,因為她剛一站住,七兜馬上也站住,并假裝這里看看,那里瞧瞧,一直等到小素開步走。對七兜這一表現,小素倒覺有趣,心想:“這個七兜怎么搞的!我又不吃他,他偏要落在后面;本來一塊兒干活,應該有說有笑的。莫非我哪兒惹了他?”這天傍晚收工時,小素對七兜說:“你為什么這樣?心里有什么就說出來。”七兜又低下頭,臉全紅了,而只從嗓子眼里顫出一個字來道:“嗯。”“好了,現在你先走。”“嗯。”七兜卻朝遠離家門的方向走。小素氣得跺腳甩手道:“真是的!”接著,蝴蝶似的朝家里飄,七兜急轉身跟著走,仍保持那段距離。
從七兜和芮天陽去郁園鎮那天起,芮天陽就開始給七兜教數字。白天他們當然很忙,便只利用每天晚飯后的那段時間。不是七兜去芮天陽家,就是芮天陽來小素家。芮天陽規定:每天學兩個數字,一個漢字;等數字學完,就學算術。他說:“兜子,你沒念過書,學業里面的事你自然不懂。我得給你說清楚,教的人應該嚴,學的人更應該吃苦。以后,我叫你怎樣,你便怎樣,不然我會對你不客氣的。”七兜說:“自然的!可我腦子笨,你教不會就別生氣。”第一個晚上,七兜學的是“1,2”和“七”。芮天陽先領七兜讀,然后手把手教他寫;第二天傍晚要學新的,芮天陽先提問前一晚上所學的,七兜只畫了個“1”,芮天陽氣得直瞪眼,道:“難道你這一整天沒管過?”七兜委屈地說:“怎么沒!我連吃飯都在念叨。昨晚你剛走,我就背,就寫,一直到深夜;今天干活時又背了一天,把那三個東西放在腦子里想,誰曉得這會兒竟忘了的呢!”芮天陽聽后態度溫和了,道:“既然你管過了,沒記下,這沒關系,繼續努力,成為習慣會一個個記住的。”于是,七兜加倍努力。漸漸地,他能記住了。——七兜不熱心回答小素的問話,是因為有一陣他腦子里回憶著所學的數和字。從此,七兜口閑時就念,手閑時就寫。在寫的時候,覺得右手別扭,便換上左手,甚至把一個字先用一只手寫一半,再用另一只手寫一半。至于寫出來的,真跟蚯蚓爬過的差不多。
且不說端午楊柳低垂,人們又要過一個短暫愉快的節日,而單道那每條路上的景象:滿路的人,有幾個手里沒有鐮刀的!他們三五成群——比趕集的人多得多——朝每個被麥田圍著的村莊走。大家都是從外地趕來割麥的。他們分頭走進各家各戶,先進行一番“商量”,然后下地——一到家里,主人就端上饅頭,青菜和茶水。主人認為,只吃不喝的,是上等;邊吃邊喝的,是中等;只喝不吃的,便是下等了。通過這一頓吃,確定了等級。是上等和中等的,留下;是下等的,大多被婉言打發,而即便留下來,勞酬是很低的。這天上午,小素家叫了五個麥客。小素爹把五人領到飯桌旁坐定,小素和她娘即刻端來臊子面。五個人看了,面面相覷,誰也不肯動手端碗。小素又給每人泡了茶水。大家越發摸不著門戶。小素爹知道他們的心思,道:“你們還是隨便一些,想吃便吃,想喝便喝。大熱的天,兼走了這么遠路,怎的不渴?”聽了小素爹的話,五人一齊動起茶杯來。他們每人喝了一杯,才端起碗吃飯。這當中,小素爹心平氣和地又說:“人家叫你們,都是先看能不能吃,以此確定能不能干。我可不這么做。都既然出了門,橫豎干得動的。這老遠地來,口干舌燥,卻硬要人家吃,就是收割機也得加水!都吃了干的,不得不蹲在地里一口一口喝水。我每年不管這些,只要是個拿鐮刀的,就叫。來了后,隨你吃隨你喝。一到地里,割得可起勁了,因此老是我們家的麥子先倒。”聽了小素爹一席話,其中一個年紀稍大些的感動地說:“您老真賢惠!說的也是,這割麥子的事,全在技巧上,與力量關系不大。您老放心,我們會盡力的。”飯后,大家下地去了。七兜以不會割麥而又感到不好意思,站在那里紅著臉發愁,小素爹把麥客們領到地里,安頓妥當回來,發現七兜很為難,說:“七兜,你愁什么?我知道你不會割。就是會,也顧不上。你的活是有的。去吧,套上架子車,拿上繩子。他們割,你和小素往麥場送。”七兜才高興起來。不一會兒,架子車套好了,七兜扛起來就走。閑著往麥地走,當然全是上腳路。看著七兜往出走,小素故意磨蹭,并想道:“我今天躲在后面,看你還叫不叫我幫你推!你再好力量,也不能直接拉上山。”可七兜根本沒指望她幫一下。只見他屁股撅得老高,硬把車子從一個個陡坡拉上去,后面留下一串非常清晰的腳印。小素跟在后面,踩著七兜的腳印只顧走自己的,心里嘆服道:“這可真能干!究竟力有多大呢?我試試!”她踮起腳跟,貓似的躥到車子后面。七兜又在上坡。小素輕輕抓住車后,慢慢用力往后拉。她控制著七兜,既不叫拉上去,也不讓退下來。七兜拉著拉著,終于有些拉不動,掙得滿口的粗氣,吁吁地自家罵道:“見了鬼!這個坡怎么這么難上,照前面看并不怎么陡,莫非車子壞了?”又想,“狠勁拉上去再看。”他將屁股撅到最高,近乎朝天,接著用盡全力拉。
七兜把車子和小素一同拉上坡,回頭看時,竟發現小素站在后面對她咯咯地笑,便又累又氣,道:“你看你!”小素難為情起來,說:“請原諒,我再不了。”七兜扛起繼續走,小素用力推,二人很快到了麥田。小素家當然也養著牲口,冬天的牲口草全靠麥稈。所以,割麥的時候,只能像砍樹一樣連麥稈一齊割倒,再捆好。五個麥客果真是好割手,還不到半小時,他們就割了近一畝。七兜開始往架子車上捆。他也夠心狠的,竟不顧小素阻止,把割倒的近一半捆在了車子上,那么多,看上去像個小山頭。要扽繩子了,小素又阻止道:“你人咋這么犟!給你說了好幾遍,叫少捆點兒,你偏弄這么多。這高山陡洼的,只你和我兩個怎拉得下去?你還是去掉些吧。”七兜又生氣了,道:“這么干的麥穗,拿上來放下去的,麥粒不全掉了?我能捆多少,就能拉多少。”說著,他干脆一個人扽繩子。小素鬧了一鼻子灰,站在旁邊賭氣。捆好以后,七兜開始扛車。車子那么重,又是在地里,他七兜縱有一牛之力,也不能獨自一人將車子拉出地頭。因此,隨他怎么拉,車子沒有一點動的意思。
眼望得七兜脖子上暴起了好幾股青筋,車子還是不動,小素心軟了,趕忙奔到后面使勁推,七兜繼續狠勁拉,才將車子弄到地頭。往下走,第一個坡子就陡。七兜撐起車轅,讓后面的剎腳著地,緊接著轉身鉆到車轅下面,用后背頂著。坡雖陡,車子卻徐徐往下走。小素可嚇傻眼了!她怕七兜放了飛車,急切地想:“弄壞車子,糟蹋糧食事小,但如果車子從身上軋過去呢?”想到這兒,她趕忙跑到前面,兩手撐著車轅,面朝七兜,慢慢退步走。七兜一面使勁撐著車子走,一面驚問小素道:“你這是干甚?我一個都弄得這么慢,你又跑來撐什么?”小素說:“這么重,你一人撐得住!”“我這不是撐著么,怎的不能!你閃開吧,別擾我。”小素只好走開,同時想:“這家伙真夠頂天立地!我長這么大,還從沒見過如此好力氣的。”七兜憑著點火氣,并在緊要關頭對小素大聲說了幾句。而他越用生硬口氣說話,小素越覺得舒服;她雖然表面上努著嘴,板著臉,但心里甜著呢。
七兜扛著車子往山下走,一路上,有好多人看見,無不目瞪口呆。有的豎起大拇指;有的奔走相告,像得了重大新聞;有的停下手里的活專門觀看……小素爹在場里等著摞,看見七兜拉來,像直接拉著個麥摞似的,立即嚇得聲音顫顫地道:“你呀,我又沒規定拉這么多!恁陡的路,你怎么放下來的?”七兜還沒來得及說,或者不打算說什么,小素卻搶先道:“爹,你放心好了。人家拉得容易著呢,連我也沒幫一把,我看再多點也無所謂。”“難道你也不懂!那么陡,三個人拉一趟,都沒有這一半多。下一趟少捆點,聽話!”七兜才答道:“嗯。”可第二趟來時,仍那么多,小素爹也就不便再說什么。這樣,五個麥客拼命地割,七兜和小素隨便拉,只用了兩天多時間,就把小素家的十來畝麥子弄上了場。而這時,大多數人家的麥子還沒有收割、拉運完四分之一!因此,在這搶收熟糧的大忙日子里,小素一家倒閑下來了。征得小素爹同意,七兜又幫芮天陽等幾位朋友拉運了麥子。過了幾日,七兜和小素一家輾了麥子,摞了草,而其他人家的都才勉強拉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