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家對每一個人的意義都不一樣。
但不管怎么樣,家———只要還能稱其為家,就一定是一個港灣。
避風的港灣,療傷的港灣,蓄能的港灣,休息的港灣……
只要回到家里,一切苦難都被關在了家門之外。徹底放松下來,讓家的溫暖抵消這個世界的冰冷,讓家的溫柔撫慰身心的創傷。
幾人坐在一個桌子上喝著咖啡,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說是閑聊,其實,每一個人都在小心地斟酌著字句。
看起來,溫瑞和周總之間似乎并沒有因為之前的合作一事產生什么芥蒂。
“周總,準備就這么賦閑歸隱了嗎?”
坐在周總身邊,溫瑞略略側身面向周總。周總跟著挪一下身體。
“搞了大半輩子,是該退位讓賢了!你看,”周總指指李科,“一個個的要能力有能力,要顏值有顏值,后生可畏啊!”
溫瑞看看李科,笑著端起咖啡品起來。
“嗯,后生固然可畏,但老將依然是行業的定海神針。尤其是我們這個行業,但有老將賦閑,整個行業一定會聞風而動舉力求賢。想來周總現在已經是門庭若市座無虛席了。”
周總笑笑,正正自己的身子。
“溫總!我呢,好不容易無事一身輕,肯定是就此不問江湖事了。不過我這徒弟,”周總頗有得色地指指李科,“我倒是很想把他推出去!”
周總說完笑著看向溫瑞。溫瑞微微一笑,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
幾人坐下之后,除了季風自報了一下名字外,其余人都沒有再刻意介紹。
成年人的世界,心知肚明的事大家明白就好。不一定非得事事坦誠人人剖心,但也不必惺惺作態。
這不失為一種舒服的相處。
周總直接點明自己和李科的關系,溫瑞自然明白他的用意。
李科不錯。但事情不僅僅關乎個人能力的評判,還牽涉很多利害關系。溫瑞肯定不會輕易表態,其余人也知道個中關系。
“這兒咖啡不錯。”溫瑞看一下在坐之人,然后掃視起咖啡館來,“沒想到這個小小的咖啡館里會有口感這么好的咖啡!也不知道這間咖啡館生意怎么樣。咖啡是好咖啡,但如果吸引不了更多人來消費,那再好的的咖啡也是可惜了。”
周總笑笑,順著溫瑞的話接下去。
“是啊!好咖啡需要懂的人去品。這難得的人才,也需要慧眼識珠。”
周總并不想那么簡單地放棄,他想全力幫李科一下。李科感激地看看周總,決定終止這個話題———他不想老領導為難。
“風哥,溫大哥,你們是有什么事要談嗎?”
“沒有。”
李科這“逐客令”下得并不委婉。季風看看溫瑞,溫瑞笑著點頭回應。李科便接著把話說下去。
“瑞哥下午有事,就上午來鍛煉。練完了看還有時間,就約著出來喝喝咖啡。沒想到這么巧,居然遇到了你們!來的路上瑞哥還在跟我說周總。聞名不如見面,多向周總學習!”
季風端起杯子小喝一口表示敬意,周總笑著回應。
“說起我?沒說我的壞話吧?”
“周總,你看溫總會是那種背后說人壞話的人嗎?”
季風笑著維護溫瑞,周總哈哈一笑。
“李科,你是和周總有事談嗎?”季風問李科。
“沒有。”李科看看溫瑞。溫瑞笑著,眼里、臉上讀不出任何信息。這樣的溫瑞讓人心里沒底,李科不自覺地垂下頭去。
周總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微微皺了一下眉。
“其實,我這次來找李科是想幫一個老朋友來招賢的。”
“啊?”
“哦?”看李科一臉詫異地去看周總,溫瑞饒有興趣地看向周總,“不知道是哪位業界大佬?”
周總笑笑,并沒有回答溫瑞的問題。
“我還沒來得及跟李科說這件事。我犯難的是,不知道李科會不會同意,畢竟,他似乎對新原有著不一樣的感情。”
李科聽周總這么說,不自然地撓撓頭,正好遇上季風鼓勵的眼神。
“作為李科的老師,想來周總一定為他謀劃得很周全了。”溫瑞看看李科,然后望向周總,“所以,周總的建議是什么?”
“哈哈,年輕人的事,不管是事業還是感情,我的一貫態度是不干預。畢竟,人這一輩子,路很長,以后的日子會是什么樣的,誰也說不清楚。一份好的工作,不一定就是好的事業基礎;一個不高的起點,未必也不是拔地而起的支點;一個深愛的人,不一定就會是好的情感歸宿;一份孜孜以求的感情,未必就真是天定的良緣。人吶,走一路,誰又說得清呢!倒不如放手讓他們自己去經歷。畢竟,歷練之后,方知世事;經歷之后,方識人心;感悟之后,方見自我。溫總,你說呢?”
“說得好!”溫瑞端起杯子敬周總,“人這一輩子,自己的路,終究是要自己去走。其他人的所有參與,都改變不了,這對于一個真正的強者來說尤其如此。”
周總吸一口氣,輕輕地點點頭。
“我這個徒弟,年齡還小。現在很多方面還顯得有些不足,但我相信,只要給他機會,他一定會很快成長起來的。”周總頓一下,“他啊,就是太有自己的主見了,也喜歡很多事都自己一個人去面對。你看,他從公司離職以后來這里一個多月了吧,我都完全不知道。我啊,還以為是在公司壓力太大了,他回家休息去了!”
“對不起,讓領導擔心了!”李科不好意思地笑笑。
“嗯,對了,李科,”溫瑞突然問李科,“你有多久沒有回家了?”
多久沒有回家了?
李科習慣性地看一眼身邊的季風,然后去看溫瑞和周總。多久沒有回家,他記得很清楚。一直以來,除了過年必須回一趟家,他幾乎不會往家里跑。所以,算起來,春節假期回家到現在,已經有7個月了。
不回家的日子,他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很緊湊。蘇小陌常說,你就不能讓自己輕松一些嗎?他不回答。他不知道自己說出來蘇小陌會不會懂,當然他也不想說。
李科努力著,只想讓父母有一天走出大山,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為了這個目標,他一直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奔跑著。
一路奔跑,李科無暇他顧。
當然,除了蘇小陌。
算下來,來新原的這一個多月,應該是他走出校門以來最閑的一段時間了。
“春節從家里出來后,就沒有回去過了。”
李科以一種很平靜的口吻說著這句話。現在,絕大多數人,在外面打拼,一年到頭才回一趟家,或者一年到頭都根本回不了家,甚至幾年也回不了一次家,這已是一種常態了。
雖然這一刻,面對關心自己的周總,面對時刻考驗著自己的溫瑞,他非常非常想回家,想回到那個自己可以隨意或者說恣意懈怠的環境,他覺得,自己需要好好放松一下。
但,他不想讓其他人看到自己內心的脆弱。所以,李科竭力表現得輕松一些。
“這么說,”季風看一下對面的溫瑞和周總,然后看向李科關心地問他,“你已經大半年沒有回過家了?”
“嗯。”
李科點點頭,將嘴巴抿緊。季風伸出手去拍拍李科的肩膀。
“抽空回去看看吧!”
天氣微涼,殘月的清輝如紗輕薄。
蘇小陌和李科并排著走向“十里杏林”。
溫家一直就有飯后散步的習慣。蘇小陌還小的時候,每天吃完飯,一家人都會一起出來散散步。
當然,那時的蘇小陌從來沒有認真地散過步。每次都是調皮地一路瘋跑。溫瑞就一直追著她,半是逗她半是保護她。有時溫瑞也會玩性大起,邁開大長腿遠遠地將蘇小陌甩在后面。每逢這樣的時候,蘇小陌就在后面一邊追一邊喊。
“哥,你等等我!”
溫瑞停下來,站在原處笑著鼓勵她。
“小陌,加油!追上了哥就背你!”
于是蘇小陌便笑著追上去。溫瑞看蘇小陌快要跑到的時候,早早地蹲下來將背展開對著蘇小陌。
蘇小陌往往還沒有跑到溫瑞身邊,就撲過去趴在溫瑞背上。
“哥,快走!”
于是溫瑞背起蘇小陌奔跑起來。
“走了,咱們飛了!”
“飛了!”蘇小陌開心地笑著,跟著喊起來,“咱們飛了!”
杏林里,鏡心湖畔,全是兄妹二人歡快的笑聲。
溫父溫母和坤叔伍阿姨跟在后面笑著。溫母時不時地提醒一句“小瑞,你慢點,別摔著陌兒了!”
“知道了,媽!”溫瑞剛剛開始變聲的聲音還有些脆脆的。
“沒事,舅媽!”蘇小陌奶聲奶氣地跟著回話,“我哥最棒,不會摔著我的!”
有時溫瑞淘氣起來并不等蘇小陌。蘇小陌一看溫瑞越跑越遠,便急得哭起來。
“哥,你等等我!”
溫母這時便生起氣來。
“溫瑞,給我回來!你看你又把陌兒弄哭了!”
溫瑞停下來看看蹲在原地哭的蘇小陌,然后跑回來蹲在蘇小陌面前。
“別哭了,小陌!來哥背!”
“哥,你欺負我!”
蘇小陌噘著嘴委屈巴巴地控訴,溫瑞馬上認錯。
“好好好,是哥錯了!哥以后不敢了!”
“嗯!”蘇小陌抹一把淚趴在溫瑞背上,“哥,你不能把我拋下,我怕!”
“好,哥答應你,絕對不把你拋下!”
“哥,飛起來!”
“好,我們飛起來!走嘍!飛嘍!”
“飛嘍!”
“小瑞,你慢點!別摔著陌兒了!”
“知道了,媽!”
“飛嘍!飛嘍!”
“哥,我要吃薯片!”
“不是不讓你吃這些嗎?”
“不,我就要吃嘛,哥!”
“好好好,一會兒我幫你買!”
回新原以后,每天只要有空,蘇小陌就會帶著李科一起散散步。溫瑞事情比較多,極少和他們一起散步。溫父溫母還有坤叔伍阿姨,為了不影響他們,也經常不跟他們一起。
所以,對于李科來說,每天晚上和蘇小陌一起散步,是最快樂的時間。
清風曉月,車馬稀少。
不知是月光映照之下的虛幻,還是歲月無聲的淬煉,夜色中的杏林顏色開始變得深一些,顯出濃墨重彩的端倪。
世界安靜,戀人無聲。
走入杏林,似乎有風吹起。葉子在風中敷衍地擺著,匯成一片慵懶的“沙沙”聲。
許是真的起風了。
蘇小陌抱住胳膊緊了一下身子。李科脫下襯衫為蘇小陌披上,自己只留一件短袖T恤。
蘇小陌看一眼李科,笑著說一聲“謝謝”,然后拉住襯衫的衣襟。
“小陌!”
“嗯?”
雖然沒有想好說什么,更沒想好怎么說,但李科還是先開了口。
他知道,最近發生的事讓蘇小陌有一些情緒,這樣的情緒已經影響到他們之間的關系了。
這一次,他不想以“我錯了”作為發語詞開頭。
“我知道,我們之間出了一些問題了。”
終于,李科逐字逐句地說出這句話。讓李科感到奇怪的是,話一出口,自己竟然莫名地輕松起來。
原來這世間,比直面問題更難的,竟然是面對問題之前那些自我設限的好的壞的想象。
“嗯!”
似乎,聽到李科說出這句話來,蘇小陌也深深地松了一口氣。
如果說解決問題需要智慧,那面對問題卻需要勇氣。
勇氣,彌足珍貴。
“小陌,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越來越謹慎,或者說越來越小心。但是現在的自己,就是不敢往前。我總覺得自己如履薄冰,稍不留神就會墜入深淵。這種感覺越來越強,我就越來越保守。我只想我,你,我們,都不要陷入危險之中。”
一旦開了口,心里的話便可以一起往外涌。這個時候,語言的組織不需要邏輯,也不用想所說是不是經得起推敲。只是簡單地訴說,簡單地表達就可以了。
蘇小陌安靜地聽著,不反駁,也不應和。
她都不知道,原來有一天自己也可以這么冷靜地面對一切。換作以前,她已經大喊大叫了。
小時候,她不開心了,可以發脾氣鬧情緒,大哥,舅舅舅媽,坤叔伍阿姨一準兒想著辦法哄她;慢慢大點了,在家里有什么不順心或者不如意,她可以朝爸媽撒嬌或是大吼甚至如之前那般絕食,最終大人總是會給她臺階下。
現在,她居然冷靜得全然沒有情緒。
是的,李科有他的難處。
從自己的父母,再到大哥,甚至夭夭姐,駱冰生,施梧,大概都不是那么贊同———似乎,只有風哥事事幫著李科。
舅舅舅媽雖然疼自己,但站在自己爸媽的立場考慮問題的可能性更大。
本來,讓李科陪著自己到新原來呆兩個月,原想著以李科的聰明能干和積極上進,博得大哥的認可,進而獲得舅舅舅媽的支持,那自己和李科在一起的阻力就小了很多。
來這么久,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和父母和劉阿姨聊上一會兒,但讓蘇小陌奇怪的是,從自己落地新原的那一天起,自始至終,他們從來沒有問過李科。
是的,從沒問過,包括劉阿姨。
似乎,在他們眼里,蘇小陌就是一個人回新原度假的,而李科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有時,蘇小陌會有意無意地提一下李科,尤其是和母親或者劉阿姨聊天的時候,可她們每次都不接話,或者輕描淡寫地帶過去。
蘇小陌意識到,自己和李科的新原之行沒那么簡單。
到了新原,李科在她眼里的優勢全都體現不出來。
做飯,有伍阿姨做,不需要他幫手。偶爾一次露一手廚藝,似乎不足以打動大哥他們。就像那次做飯宴請,還有海鮮燒烤。雖然吃的時候都覺得蠻好,但就像夭夭姐說的一樣,廚藝成不了他的獨有技能,加分極其有限。
才藝。從大哥到季風到駱冰生到施梧,每一個人都各有才藝,而且都很棒。在他們中間,李科的才藝幾乎沒有閃光點。要說積極上進,大哥周圍的人不管家世如何,每一個都在努力地生活,沒有一個是紈绔子弟。
在這樣一個群體里,要想表現得很突出已經很難了,偏偏李科已經好幾次表現得差強人意了。
似乎,其他人并不在意。可蘇小陌在乎。
她不只要李科在她那里是優秀的存在,她要讓李科在她的整個世界里都是閃耀的。
經歷幾次后,蘇小陌有時在想,是自己以前加的濾鏡太重還是現在的自己要求更高了。
李科還在訴說著,蘇小陌不時點點頭,緊一下李科的襯衫。
“小陌!”
“嗯?”
“你在聽嗎?”
好不容易將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李科才發現蘇小陌很少回應。聽李科這么一問,蘇小陌看看李科,在腦袋里搜索起李科的話來。
“李科,我知道你有壓力。小心,保守,避險,這都沒錯!”蘇小陌將腦子里記住的關鍵詞拎出來,“可是這不是咱們不作為的理由啊。咱們這一趟來新原,本來就是為了我們的未來爭取的。如果什么也做不了,那咱們這一趟來,尤其是你,辭了職陪我,豈不是白來了?”
可是又能做什么呢?李科在心里問自己。在新原,自己什么也沒有,什么也做不了。
蘇小陌也不知道李科可以做些什么,但她清楚,這樣什么也不做肯定是不行的。
聽蘇小陌說完,二人陷入沉默。
李科嘆一口氣,看向杏林的盡頭。林蔭蜿蜒,目光所及還是影影綽綽的樹影。
殘月清輝,黃燈亂影,視界一片模糊,虛幻得讓人找不到前路在何方。
“抽空回去看看吧!”李科想起季風的話,深吸一口氣,“小陌,我打算回家一趟,看看我爸媽。”
“好啊!”蘇小陌心里一疼。為了李科,自己逃離了父母;現在,李科卻想著回家,回到父母身邊去。“你也有半年多沒有回去看看叔叔阿姨了。打算什么時候回去呢?”
“等著施大哥的畫展完了吧!”
本以為蘇小陌會阻止,或者會有很多問題要問,沒想到蘇小陌竟然那么容易就同意了。李科看向蘇小陌,在她臉上找不到特別的表情。起碼,他看不出來蘇小陌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銀杏葉擋了一些月光去,但終究是有比較稀薄的地方讓月色透了進來,心形的葉片便投影在蘇小陌的臉上。樹影斑駁,如古代女子臉上貼的花鈿,讓蘇小陌看起來更美了一些。
想起了陶夭夭的話來,蘇小陌扭頭笑著看向李科。
“我和你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