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
秦有楚生,名玉,字匡生。雖為書生,頗豪宕灑脫,為人爽利,不拘一格。
楚生自幼失怙,及稍長,母亦亡故,幸有一朱姓老仆,乃其父幼時書僮,性極忠厚老實,賴其呵護撫育,孤兒竟得安然長成。
一日,楚生往壽春訪友,路遇一山,山深林茂,怪石嶙峋。雖三伏酷暑,行走山中,亦覺幽靜非常。暑氣塵囂,都似隔絕于外;鳥囀猿啼,處處清寂悠然。
楚生一路踏石涉水,攀樹折花,初入山中,倒也自在逍遙。行了半日,饑食野果,渴飲山泉,路途杳杳,漸覺山行寂寞。
行至山林深處,倏然狂風大作,山中飛沙走石,枝折花落,行路之人更是寸步難行。
楚生蓑衣箬笠,逆風而行,只覺面若刀割,步履維艱。疾風更兼驟雨,夏日衣衫單薄,經雨浸泡,頓覺寒意透骨,如處暮秋。四下環顧,并無可稍稍遮蔽之物,只得勉力前行。
風愈大,雨亦急,正惶惑難耐之際,忽見狂風亂葉之間,隱隱有茅檐掩映,更有陣陣木犀幽香,撲鼻而來,直沁心脾。
此時正直炎夏,何以得聞木犀?楚生心下雖有不解,不及細想,一陣狂風撲面而來,不覺疾步朝茅檐奔去。
行有數十步,果見一小小茅屋,掩映在翠竹蒼松之中,門戶緊閉。楚生小扣柴扉,良久,有一老翁拄杖而出,著一淡黃長袍,須發皆白,面色紅潤,精神矍鑠,不見龍鐘疲乏之態。
楚生恭敬行禮,請求借宿一宿,暫避風雨。老者見楚生儀表堂堂,恭而有禮,乃含笑頷首,延請入室。
老翁偕楚生入室,疊聲喚阿香。一女子應聲而出,笑曰:“阿爺何事喚阿香?竟如此催促。阿香去鄰家取針線尚未歸。”
老翁以杖叩地,訓斥其女:“有客在此,喧喧嚷嚷,渾不知收斂,成何體統?癡懶如此,皆爾母平日寵溺太過。”
女郎笑而不答,但悄然注目楚生而已。楚生見女子身姿玲瓏,嬌俏可人,一襲黃衫,清麗脫俗,與平日所見女子迥然不同,不覺心神蕩漾,如醉如癡。
老翁見楚生如此形狀,以目斜視之,叱其女:“何不速告汝母,取汝阿兄尋常衣物,與此位公子避寒氣。”語甚嚴厲,頗有不滿之意。
楚生微赧,連連打拱稱謝,不復舉首凝視嬌娘。
嬌娘聞父語,轉身復入內室。楚生聞門簾微動,不禁舉目望去,正遇嬌娘回首相望,四目相對,嬌娘目如秋水,毫無羞怯之態,二人不覺相視一笑。楚生心內狂喜,只覺渾身熨帖,渾然不覺身寒衣重。
嬌娘含笑轉身,輕移蓮步,入內室,嬌聲喚阿娘。
少頃之間,嬌娘手捧素白衣袍,扶一老媼自內室出。老媼年七十許,面目和善,見楚生,笑曰:“雖為夏日,山中涼寒,犬子舊衣裳,公子勿嫌粗糙,且換下濕衣,將就一二。”
楚生連連稱謝,自嬌娘手中接過衣衫,自去客房更換。
更衣畢,老媼喚小婢名阿香者,令其將去浣洗晾曬。阿香領命而去。老媼見楚生穿戴整齊,笑顧嬌娘曰:“公子身量與汝阿兄正相當,穿此素衣,倒相宜。”
阿嬌舉目視之,但笑不語。
“書房后有一小園,雨漸歇,公子可隨意。”言罷,攜嬌娘入內室,囑家中老仆張羅酒水飯食。
楚生悶坐無聊,出書房,信步閑逛,果見屋后一園,花木繁茂,曲徑幽深,亭臺點綴其中,處處皆景,頗見匠心。
楚生緣花徑前行,至盡頭,見一溫泉,其水極清,大石為底,水汽蒸騰氤氳,池畔花木較別處更覺豐茂。
“此處倒好一所在,若能在此沐浴,定可盡消行路之疲憊。”楚生不禁贊嘆,礙于客中,不好造次,只得別轉他處,在園中閑逛,至日暮方回。
老媼笑曰:“吾正欲遣人請公子,公子即至。寒舍無好飯菜,惟有老酒一壇,請公子一品。”
“萍水相逢,多有勞煩阿母,小子不勝感激。”楚生幼失父母,今得老媼殷勤照看,心內感激,言語愈發親切恭敬。
言及花園溫泉,老媼笑曰:“此湯年久日深,自吾幼時即在此處,湯水極好,最能解乏,公子今日淋雨趕路,飯后盡可去洗浴。”
“多謝阿母。”
楚生環顧四周,不見前所見女郎身影,心中悵然若失,不便詢問,但與老翁老媼飲酒用飯而已。老媼見楚生心不在焉,似有所顧盼,笑曰:“嬌娘去鄰家,尋其阿姊講究針線,不在家用飯。”
楚生被人窺破心事,微窘,顧左右而言他。
飯畢,楚生執卷晚讀,見嬌娘含笑入室,抽其書卷,笑曰:“趕路辛苦如此,尚不忘讀書哉?”楚生一驚,舉目四望,惟滿室清輝,竹影參差,不見嬌娘倩影,方才所見,乃幻影也。
復欲讀書,覺文字皆面目可憎,毫無可讀之處。遂拋書起身,信步往花園行去。至溫泉,寬衣解帶,浸泡其中,渾身舒泰,幾欲入眠。
正朦朧之際,見嬌娘手執紈扇,裊裊婷婷,穿花拂柳而來。
“嬌娘又欲戲吾哉?吾固不信。”
嬌娘聞言,驚,止步不前:“池中何人?在吾家園內。”
楚生聽其嬌語宛轉,不覺罕異:“夢可如此真切乎?”閉目片刻,復凝視之,月色如水,繁花掩映中,亭亭一女郞,不是嬌娘,又是何人?
楚生此時赤身露體,大窘,急潛入水中,去樹陰濃處遮蔽。
“莫非楚公子乎?”
“正是在下。不知姑娘至此,多有冒昧。姑娘且回轉身。”
嬌娘竊笑,依言轉身。聞身后窸窸窣窣,正欲挪步出園,忽聞咕咚聲響,不覺回顧,卻是水濕石滑,楚生倉促之間跌入池中。
嬌娘忍笑上前,楚生已從池中掙扎出來,發梢衣角,淋淋漓漓,盡已濕透。
楚生見嬌娘笑容可掬,亦笑曰:“盡在姑娘面前出丑。”
嬌娘見其不惱不窘,談笑自若,雖落魄,亦自有一股風流態度,非尋常酸腐讀書人模樣。
見天色已晚,不想驚動父母,遂笑對楚生言:“公子去書房稍等片刻,待吾再尋一套衣衫與公子。”
“有勞姑娘。”楚生亦不推辭。
至書房,果見椅上有干凈衣衫。只不見嬌娘面。楚生料其已回,取衣欲回客房。方欲轉身,聞幽香陣陣,似木犀而更清幽,頗似日間嬌娘衣衫上幽香。回首四顧,果見嬌娘隱于門后,粉面半露,目視楚生,微笑不語。
楚生忙打躬作揖,笑曰:“多謝姑娘!”
嬌娘自門后緩緩而出,笑曰:“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吾家后園頗有景致,如此月夜,正宜把酒賞花,豈不勝于書房枯坐?”
楚生正欲游園,聞言,只覺幽香陣陣撲鼻,攝人心魄,不覺癡笑曰:“姑娘言之有理。小生正有此意。不知是否有幸邀姑娘一游?”
言罷,驚覺冒昧,自忖嬌娘必然惱怒。心中羞愧難當,不敢直視嬌娘。
忽聞嬌娘嗤嗤一笑:“有何不可?公子且更換衣衫,吾在后園湯池旁靜候公子。”
楚生如蒙大赦,又驚又喜,匆忙至客房,換去濕衣衫,去園中尋嬌娘。
皓月當空,清風拂面,雨后天晴,一絲暑氣也無。楚生行至池畔,果見嬌娘立于池畔一秋千上,衣袂飄飄,恍若月宮仙子,更兼清香裊裊,清艷絕倫,令人不敢直視。
嬌娘遙見楚生,雖是布衣粗服,難掩其玉樹清姿,真翩翩佳公子也。
楚生偕同嬌娘,遍游園中,至一小亭,嬌娘含笑駐足,嬌喚楚生。
楚生至,嬌娘指一花木示之,笑曰:“公子識此花否?”
楚生凝視片刻,笑曰:“莫不是曇花?”
嬌娘含笑頷首:“正是曇花。吾久盼花開,觀此模樣,阿曇定于此夜開放。公子眼福不淺。待吾小備酒水,與公子同待花開。公子意下如何?”
楚生笑曰:“恭敬不如從命,有勞姑娘。”
嬌娘果取酒來,二人于亭中石桌旁坐定,嬌娘微喘吁吁,嬌笑曰:“吾竊取阿父老酒,公子明日切莫聲張。”
楚生含笑應之。
楚生素善飲,今日美酒鮮花對美人,更覺暢意。嬌娘雖弱質女流,頗灑脫,喜飲美酒。二人相對小酌,不覺月至中天,曇花亦悄然綻放。
嬌娘微醺,面若三春桃花,眼似三秋之水,一顰一笑,皆極動人,楚生不覺看癡。
嬌娘舉杯,見楚生如此,不覺笑曰:“公子何癡若此耶?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悲嘆。如此良宵美景,豈可辜負?”
楚生聞言,目視嬌娘良久,方曰:“吾慕卿顏色,更喜卿卿爽朗,心悅卿卿,欲與白頭偕老,如此良宵,豈可辜負?但請阿嬌勿以吾為登徒浪子。”
亭畔芳草如茵,花木掩映,二人皆初嘗云雨,難免驚慌。嬌娘不勝酒力,柔若無骨,氣吐幽蘭。楚生曲意宛轉,十分呵護。情到濃處,嬌娘香汗淋漓,幽香愈濃,楚生如癡如醉,不能自持。云翻雨覆,飄然不知身在何處。
事畢,楚生攬嬌娘于懷中,輕聲低語:“阿嬌為何有此奇香?莫不是花仙臨凡?”
嬌娘嬌喘微微,笑曰:“吾自生來如此。”
楚生見嬌娘如雨后嬌花,愈發難舍,不覺于其耳畔低語:“待吾歸家,即遣媒來提親,可好?”
嬌娘竟不以為意:“君悅吾之顏色,吾悅君之風度,兩情相悅,何必婚姻羈絆?”
楚生聞言,悵然曰:“吾固欲與卿長相廝守,不結婚姻,終難長久。”
嬌娘以手撫楚生面,笑曰:“吾戲公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憂嘆他日事?”
二人復云雨一番,愈覺難舍難分。纏綿良久,不覺雞啼。嬌娘從容回閨房,無絲毫忸怩之態。楚生戀戀徘徊,亦回客房。
次日,楚生告辭,嬌娘隨父母與楚生送行,楚生不便多言,又不舍嬌娘,悵悵而別。至一古樹旁,忽見嬌娘于樹后含笑而出。楚生大喜:“阿嬌行何速也?”
嬌娘笑曰:“吾從小徑而來,在此候君。”
楚生于袖中取一玉佩,鄭重送與嬌娘:“待吾歸家,必來提親。幸望阿嬌待我歸來。”
嬌娘躊躇良久,始接玉佩,笑曰:“公子此去山路崎嶇,務必小心謹慎。此香囊乃吾手縫,公子莫嫌粗糙,可防蚊蟲叮咬。”
楚生含笑接過,貼身放于衣內,目送嬌娘遠去,方折身前行。
行至山下,欲取出香囊細觀,手探入衣內,取出一枚玉佩,正是于山中贈與嬌娘之玉佩,反復找尋,不見香囊。
楚生心中詫異,回想與嬌娘種種,料其必非凡俗之人。今將玉佩交換,定是不欲復相見。思至此,心中煩悶異常。
于友人處小住數日,楚生依舊路而歸。行至山中,依記憶至嬌娘住處,草木蔥翠,溫泉熱氣裊裊,茅屋卻已不見蹤跡。
楚生知嬌娘不欲見己,徘徊良久,悵然若失。歸至家中,日思夜想,睡里夢里皆是嬌娘清姿,竟至纏綿病榻。
老仆為延醫診治,皆無妙方。楚生日漸消瘦,漸漸病入膏肓。老仆心焦如焚,疑其心病,再三盤問,楚生終不肯多言一語。
一日,有一黃衣女子翩然而至,言父母為楚家故交,聞楚生病,特來探望。老仆并不曾聞楚家有此故交。女子見其遲疑,笑曰:“阿丈但云嬌娘欲見公子。”
老仆至內室,備言于楚生。那楚生聞嬌娘二字,驚喜非常,連聲呼喚:“嬌娘在何處?快請!快請!”
嬌娘至榻前,楚生伸手曳其袖,凝視良久,癡癡曰:“吾莫非在夢中?”
嬌娘見楚生形容憔悴,不覺掩面低泣,以手撫楚生雙頰,泣曰:“公子何癡若此耶?嬌娘害公子至此,無地自容矣!”
楚生以袖為嬌娘拭淚,笑曰:“嬌娘莫哭。吾為卿,雖赴湯蹈火亦不辭。今得見卿卿,死而無憾矣。”
嬌娘聞言,不覺淚如雨下:“楚郎切莫言死。郎君待妾情深義重,吾定當救郎君。妾于郎君,并非無情,實乃難成佳偶。實不相瞞,妾本非人類,乃山中一木犀耳,多年修煉,脫去草木之質,修成人形。與君一見傾心,故乃以身相許,然實非君之良配。”
楚生手握嬌娘皓腕,笑曰:“蒼天生萬物,你我皆造化之兒女,又何來難成佳偶之說?吾固疑卿非我類,今聽卿言,亦在意料之中。本欲與卿長相廝守,今乃纏綿病榻,徒負卿卿一片深情。”言罷,喟然長嘆。
嬌娘聞言,不覺破涕為笑:“吾固以灑脫不羈自詡,今聽君一席話,頓覺慚愧。君既不以妾為異類,妾亦何須惺惺作態。待君病愈,自當長伴君側,與君風雨同舟,度此一生。”
嬌娘言罷,于香囊中取一黃色藥丸,與楚生服下。楚生見香囊,不覺笑曰:“此是吾物,阿嬌還我罷!”
嬌娘笑曰:“還君香囊。”將香囊遞與楚生,楚生笑曰:“此次吾定當細加珍藏。玉佩乃阿嬌之物,也須物歸原主。”嬌娘見玉佩,想當時情狀,亦覺感慨,隨接過玉佩,珍重放好。
楚生乃心病,得見嬌娘,病已愈大半,又得嬌娘細心照料,不過半月,病已去七八分,可下床行走。又過月余,病已痊愈。
嬌娘見楚生身輕體健,亦覺欣喜,乃對楚生言:“郎君病已痊愈,妾欲暫回山中,與父母分別月半,頗覺掛念。”
楚生笑曰:“是吾疏忽,早該回山中探望二老。不若吾與阿嬌同去山中拜望二老。”
嬌娘沉思片刻,曰:“也可。”
二人行至山中,但見芳草萋萋,木葉瑟瑟。嬌娘不覺悲從中來,泣曰:“阿父果不復肯相見。”
初,嬌娘知楚生相思成疾,心中不忍,欲救楚生,與其成就姻緣。
知女莫若母,阿娘知嬌娘鐘情于楚生,主意已定,料難回轉,心中不忍,勸嬌娘曰:“楚生固然鐘情,救其一命,未嘗不可,何必非欲與之結百年?古語有云‘山中常有千年樹,人間難遇百歲人’,吾兒欲就楚生,山神必然去汝籍,兒修行盡棄,再難回頭。吾兒三思。”
嬌娘聞老母諄諄教誨,跪拜于地:“兒不孝,不能常伴阿娘身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吾幸賴阿父阿娘悉心培育,得修行之道,豈不珍愛?然楚生于我,情深義重,兒亦鐘情于楚生。若不得楚生相伴,雖千秋萬歲,亦有何趣味可言?若能與楚生朝夕相對,雖百年后形神俱滅,吾亦不悔!還望阿母成全。”
阿娘扶嬌娘起身,攬入懷中,悲泣曰:“吾兒何苦癡情若此!”
阿父聞嬌娘欲嫁楚生,怒曰:“吾造何孽,養此不肖之女。早知今日,吾必不許楚生踏吾廬半步。汝速速斷此念想。如若不然,吾與汝父女情斷于此,今生不復相見!”
楚生聞嬌娘言及過往,亦覺悲痛,慰嬌娘曰:“卿為我,舍父母,棄長生。吾定當不負卿卿。”
楚生與嬌娘竟結為夫妻,夫妻情合意洽,略無參差。兒女數人,皆教養有成,酷愛木犀。楚生于檐前屋后,遍植木犀,花開時節,香滿四鄰。

我是半壺雪
一個荒唐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