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十幾個同學被安排去了一家國內知名電商的物流倉儲中心，我和同學周正結伴坐了兩天一夜的綠皮火車，一路上，我和他輪流坐在硬座上看著行李，由于路途遙遠，中間站又很多，我們并沒有買到臥鋪票，我們只能買硬座。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南下的火車讓我第一次見識到了南方的景色，這是我第一次離家這么遠到南方去，南方的一切都令我好奇，此時的家已經進入了秋天，樹上的葉子又黃又枯萎，溫度一天比一天低，而我看著窗外，鐵路沿線的景色在一點點變綠，就好像我從深秋進入到盛夏一般，那種奇妙感覺讓我興奮，窗外的田野也從起伏不斷的丘陵，變成了廣闊的平原，經過山東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山是如此高大，我跟周正感慨：“這才是山啊。”

　　“對，和這一比，咱家那的根本不叫山了。”周正說罷，往嘴里塞了一個茶葉蛋，他又說：“強子，我可是第一次來南方。”

　　“我也是。”我眉飛色舞的說。

　　“但我也沒像你那樣，跟個鄉巴佬似的，一驚一乍，丟不丟人。”

　　我瞄了一眼周圍，笑道：“丟你媽的蛋，我愿意！”

　　坐了一路的火車，等到我們出火車站的那一刻，我感覺人都快酥了，盡管很累，可一想到我身處在上海這個大城市旁邊，我就感覺如同新生。

　　我們在昆山火車站外，等著其他同學，天氣風和日麗，溫度也比北方高出不少，我們早已熱的汗流浹背，一群北方人來到這，看什么都新鮮。

　　等到下午，實習企業派車來接我們，到達目的地后，我們被分了宿舍，進到宿舍我發現這簡直要比學校宿舍還要好上很多，獨立衛浴和空調，依舊是四人寢室，我聽說這棟宿舍樓好像是新建的，我們正是第一批入住的人。

　　到達的第二天，我們就接受培訓，并且分崗，培訓我們的是倉庫經理，我同學李澤林悄悄跟我說：“強子，這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啊！”

　　我和周正都笑他。雖然再笑，但我心里其實也是這么想的，這里的人資經理跟我們說，我們是有機會留下來的，成為管培生，在內部叫“明日之星”，培養方向就是倉儲經理，和培訓我們的這個經理平起平坐。

　　對于年輕人，都有想要居人之上的心理，于是我們像被打了雞血一般，熱血沸騰，在這一刻我懷揣著很大的希望，能遇到這樣的機會，算是極大的幸運了。

　　但是接下來的勞動強度，讓我把這種想法拋到了腦后，每天至少十二個小時的工作時長和難以下咽的食堂飯菜，令我暴瘦了好幾斤，更有其他同學暴瘦二十斤的記錄。

　　這是個圖書倉庫，我們和其他普工一樣，搬運著倉庫里的圖書，我的工作就是把貨架上的書，一本一本的按照出貨信息送到傳送帶上，一天十二個小時永不停歇，我與周正和李澤林在一起討論，說電商為什么那么火，還不是因為有我們這樣一群牛馬在拼了命似的干活，說不定某些人買的書就沾上了我們的汗水。

　　說到這，李澤林用手摳著鼻屎，然后抹在了書上：“我要讓這些人體驗到勞動人民的惡！”

　　結果這一幕被在倉庫里巡查的經理看到，李澤林的舉動，被扣了二十塊錢。

　　倉庫里的領導們對待我們并不友好，由于同學們的表現“不佳”，我們被陸續開除，為了混到實習證明，我幾經周折，才堅持到最后自己離職。

　　離職之后我和李澤林等幾個同學一同去了周邊的古鎮游玩，南方水鄉的人文景觀讓我流連忘返，我喜歡這里，但高房價又讓我討厭這里，如此美好的世界不屬于我。

　　在經歷四個多月的實習后，我帶著工資回了家，到家之后，我給爸媽每人各買了一部智能手機，爸媽兩人的臉上樂開了花。

　　臨近春節，爸問我接下來有什么打算，我說：“過完年繼續找工作，距離畢業還要幾個月呢。”

　　爸點了點頭。于是我在充滿高興的溫馨的家里，過了個好年，等到年后，媽突然和我說：“強子，你爸有病了。”

　　我問：“得的什么病？我怎么一點都沒聽說？”

　　“你在南方實習，你爸也沒讓我跟你說，怕你分心。之前我和你爸到醫院檢查，查來查去什么病也沒查出來，可你爸總說肚子疼，而且你爸脖子上的淋巴結還像腫了似的，那么大，臨近過年，也沒去醫院，現在趁你在家，你陪你爸換個醫院再檢查一次。”

　　于是我帶著我爸，去了醫院，重新找大夫做檢查，這一次檢查出了重病。

　　當醫生告訴我有可能是惡性腫瘤的時候，我的腦袋嗡的一下，變得一片空白，惡性腫瘤不就是癌癥嗎？我悄悄打電話告訴了媽，我沒有直接說是癌癥，我只說醫生要求繼續檢查。

　　我們回到家后，我提議直接去省會的大醫院看病，他們也沒反對，第二天我找來我姐，我們三人直接去了全省最好的醫院，又是一次檢查，醫生讓我爸到外面去等，然后跟我說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骨癌晚期。而且只能保守治療，做不了手術。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們連夜回家，找來家里人一起商量，最后告訴了爸實情，他聽到后并沒有崩潰，他沉著冷靜，想了想，說：“這種情況的話，就沒有必要去省會看病了，就在咱們這的醫院也能看，去省會太麻煩，醫保還不給報銷。”

　　于是我們又帶著爸到醫院里做了遍癌癥檢查，然后住院治療，到后來醫生告訴我，以后每個月來一次就行，我答應著。

　　疾病對爸的打擊極大，雖然他在我們面前表現的很自然，但他和媽說過，簡直生不如死。

　　等到爸病情被控制穩定后，我被他趕出了家門：“我現在好了，不用你操心，出去找工作去。”

　　“我也不放心啊。”

　　媽說：“沒事，有我呢，你該走就走，別因為家里再耽誤你。我和你爸都不掙錢了，你要是再不上班，咱們家一點收入都沒有，就真完了。”

　　最后我帶著行李去了省會，運氣很好找到了工作，在一家襪子廠當儲備干部。企業的規模也比較大，對我的培訓也很全面，培訓持續了半年時間，培訓結束后也正是我畢業的時候，回到學校，忙著寫完論文，拿到畢業證，連畢業典禮都沒參加，就又回到工作單位。

　　培訓結束后，我被安排在生產車間工作，我第一次面臨復雜的人際關系和利益關系，這讓我茫然，不知所措，十幾個車間主任間我做不到游刃有余，在幾十幾百個工人面前，我做不到恩威并重高高在上，對于我的考驗實在太大了，我在勉強堅持，可能是我的能力不夠，也可能是我的性格不適合這樣的工作，但我覺得我的選擇沒有錯。

　　周正畢業后去賣了保險，他說他很不喜歡賣保險的工作，自己又沒有其他的目標，他說他自己很難。我想了想，對他說：“人的選擇很重要，前提是要有目標，這個目標不一定就是清晰的要達成什么目的，也可以是一個概念，就像我，我想當有錢人，有錢人就是老板，我想當老板就得進工廠，學習怎么做管理怎么做產品，然后去賣，掙到了錢就成了有錢人。”

　　他聽我的話搖搖頭，然后對我說：“強子，祝你能成功。”

　　我的崗位總是被調換，哪里需要人就把我安排到哪里，每天的工作強度不算大，但很忙，到了晚上我就用手機和爸視頻，他經常問我工作的怎么樣，心情好不好之類的，我只挑好的說，被領導罵或者受氣之類的事我絕口不提，爸聽我工作順心他很高興。

　　工廠有宿舍，我是一個單人間，下班之后我就待在房間里，我每天憧憬著未來，憧憬著在這里能有所作為，可是在我工作的這一年多里，我越來越覺得受不了。

　　起初，老板為了提高利潤，就重新招來一名總經理，總經理上任后，在整個廠區轉悠了好多天，然后發現問題的關鍵是管理不到位，他開始制定分工流程，為了更好的借鑒大企業的先進經驗，總經理帶了兩個助手去報了MBA接受培訓學習，總經理回來后，開始帶領所有人用起了ERP。

　　人資總監看見新來的總經理帶著我們干的熱火朝天，他忍不住去找到老板，說問題的關鍵在于人才沒有充分利用，企業文化也沒有建設好，于是又在人資總監的帶領下成立了工會，并且認真的制定了一系列競聘上崗和定崗定編的流程制度。

　　在總經理和人資總監的共同努力下，效果果真出現了，生產部和業務部的效率開始變高，可問題是利潤并沒有明顯變化。

　　我聽老板秘書講，又因為總經理和人資總監為了實現各自的計劃，還多招聘了幾個人，工廠的用人成本增加，老板看著月末發的工資，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為了解決提高利潤的問題，老板又帶著大家連續開了幾天的會，最后決定，把業務部一分為二，成立專門的市場部負責開發市場，再成立綜合服務部負責協調市場部和生產部。然后又抽調像我這樣的畢業生組建管理部，對生產部實施監督，降低浪費。

　　結果生產部抱怨人手不夠，完不成生產任務，綜合服務部也抱怨市場部和生產部兩頭都是高要求，不好伺候。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經開會研究，從管理部再抽調幾個人，成立一個新的部門，流程響應部，為了便于溝通協調，每個部門都設立對口的聯系專員，流程捋順了，可是效果不理想。

　　又經過仔細研究，是因為市場部開發的客戶需求不穩定，訂單數量不可持續造成的，各部門接連開了幾天的會，決定加強市場部對客戶開發和訂單數量的預測，并讓管理部和市場部分別給綜合服務部和生產部的效率打分測評，各部門之間簽署協議，健全考核機制。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老板又采購了一批電腦和相應的辦公用品，由于部門太多辦公場地不足，老板帶頭成立了頂層設計小組，來重點解決這個問題，于是生產部和綜合服務部取消辦公室，所有人要入駐現場，綜合服務部進到市場部里，生產部的車間主任質檢們要進到車間機臺旁邊辦公。

　　經過幾個月的改革，部門變多了，領導們也變多了，總經理牽頭減少文山會海，又為了精簡機構提高效率，老板和各部門一把手又開始連續開會，討論如何精簡，可是工廠利潤卻始終沒能得到提升。

　　我的一個同事在一次會議上提出應該定期開一次利潤分析會，這一說可好，各部門又開始抽調人手準備每月一次的分析報告，分析報告需要很多數據和報表，于是各部門又開始加大力度收集數據，沒有的或者遺失的還需要弄個假的出來。

　　我先是被調到管理部，后來又去了綜合服務部，最后總經理把我留在了頂層設計小組里為他們整理文件，把我折騰的人仰馬翻。

　　一次我忙里偷閑，跟在廠里干了十幾年的電工聊天，他說道：“改來改去的，就他媽的閑人太多了！”

　　我只低頭笑著，看來全廠就這個電工說了句大實話，每天處在這樣的環境里，是得不到提升的，于是我動了辭職的念頭。

　　沒過幾天，我就背著行李回了家。

　　爸變的越來越瘦，他見我回來臉上全是笑容，他說：“回來好，在家找工作也挺好，省會不一定就比小城市有發展。”

　　我問爸的病情，爸說明天去一趟醫院。

　　我陪著爸到醫院辦好了住院手續，等著護士來打針，我爸的主治大夫找到我們，說：“現在你的病情，用藥已經控制到極限了，你看，從你確診到現在一年多，將近兩年了，現在的這個藥，也只能發揮到現在這樣了，如果想繼續控制，只能換進口藥。”

　　爸眼里放光問：“進口藥多少錢？”

　　“嗯，也是一個月打一次，得一萬多吧，醫保不報銷。”

　　爸沉默不語。

　　“其實這進口藥普通老百姓沒誰能用的起，已經都這個程度了，用進口藥也控制不了多長時間，藥效也是幾個月，長的話也就能堅持一年。一年之后又沒有藥了，這個你考慮好。”

　　“大夫，最后我會什么樣？”爸問。

　　“最后就是疼，因為你是骨癌，而且還會極度貧血……其實看你現在的狀態已經很好了，當初你剛來醫院的時候，看你那時候的狀態還以為也就能再堅持幾個月，你再看你現在，多活了一年多，已經很好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爸的病情已經到了最后，我不敢看爸的眼，我怕看到他的絕望。

　　等醫生離開后，爸突然發起了火：“他媽的，我還沒活夠，他倒是知足了！”

　　出院的時候我給爸辦好了嗎啡使用證，回到家，爸跟媽說：“不治了，用現在的藥不好使了，進口藥又太貴。”

　　我不愿意聽他們談論這件事，我就躲開了。

　　媽說：“家里有錢，要不你就用幾個月。”

　　爸沉默了一會說：“花那個錢干什么？沒必要，錢留給我兒子以后買樓娶媳婦。”

　　我雖然躲在外面，可我聽的真真切切，我蹲在窗戶下，抱著腿把頭埋進胳膊里，撕心裂肺的哭著，我又強忍著不哭出聲，只任由眼淚往下淌。

　　接下來的幾個月，爸每天按時吃止疼藥，精神狀態也逐漸變的萎靡，到最后他開始貧血，睜不開眼睛，只躺在炕上，喘著粗氣。

　　那是一個剛下過雪的初冬早晨，爸在家里呼出了他最后一口氣，他一輩子善良熱心，為了家拼命掙錢，他沒有新衣服，全是好多年前的舊衣，他唯一最貴重的東西就是我給他買的手機了。他和媽的生活非常節儉，爸也從來沒有什么狐朋狗友，就連他的葬禮上都只是家里人，從他生病以來，媽算了一下，并沒有花多少錢，就連最后的喪葬費用，都是他前幾年爭取來的低保戶身份給免除的。

　　我和姐料理了爸的后事，爸的遺體在殯儀館放了兩天，第一天送行，第二天出殯，這兩天我一滴眼淚也沒有，爸的離去并沒有給我多么大的沖擊，我按部就班的跟著家里長輩們，一項一項的辦理。

　　直到后來我去給爸辦理銷戶，我拿著銷完戶的戶口本和剪去了一個角的身份證，我再也忍不住，我邊走邊嚎，身邊路過的人無不驚奇的看著我，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可怎么也克制不住。

　　我知道在我用死亡證明去換戶籍民警手里的銷戶印章的那一刻，爸的所有在人世間的記錄就會被清除，唯一留給我的只有這個作廢的戶口本和缺了一個角的身份證，讓我不得不承認，他真的走了，留下了我和我媽，留下了這個值得迷戀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