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間已過百年。
京城的許多人已經不記得呂府了,只知道偌大的京城,無論街道府邸如何變化,那呂府始終在那兒,就算沒有人居住,就算他的府邸門口那蒼勁有力的字,墨已經黯淡到幾乎看不見了,也從未聽說出賣或拆除。
有人曾說,有時會看見一個姑娘進去,大概兩柱香的時間會出來,不僅如此,他的曾祖父也看見過有女子時常進入呂府。
眾人猜測,大概是呂氏的后人,一代一代進去祭拜,大概也有些權勢,才能留下這呂府。
此時此刻,呂府,呂凝笙對著祠堂三人的牌位點香祭拜,早在很多年前,她就把林父的牌位也放到了祠堂內。
他們三人生前是朋友,她知道他們是愿意放在一起的。
前些日子,她去看了看轉世的他們,林伯父早已經壽終正寢,再次轉世了,如今考取了功名,與妻子育了一兒一女,過的很好,她想起在那一世,他滿腹詩書卻在柴屋郁郁而終,如今實在為他高興。
而呂父呂母,當年因牽掛她,耽誤了投胎的時辰,如今轉世后將將五十,一個未娶,一個未嫁,卻在年過半百的年紀相遇,相見恨晚,當即便在一起了。
她時常悄悄看他們,卻從來不插手他們的事情,也從來沒有出現過他們的面前,因為她知道,命中自有定數,也知道,他們不再是呂父呂母。
祭拜完,她轉身,默默離開了呂府。
她走過百年前的那條街,如今已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神奇的是,那家牛肉餡餅店一直在,她每次祭拜完,都會到這兒來買。
或許是為了想起那個曾經愛吃牛肉餡餅的小姑娘。
即使餡餅店的主人會一代一代換,為了避免麻煩,她還是會經常易容買,不過今天,她沒有易容。
“去去去,小混蛋!真當我這兒是施善攤啊!天天來天天來!”攤主突然的一聲呵斥,讓呂凝笙眉頭皺了皺,她四下看了看,卻沒看見人,頓了頓,往下看了看。
一個頭發亂糟糟七八歲的,女孩?身上的衣服算不上破爛不堪,卻看起來臟,女孩也不抬頭,只是頭低著,所以凝笙只能看見她的頭發漩渦。
“她是誰?”呂凝笙下意識問道。
“小姐,甭管她,京城東街那個小秦家知道吧,那當家的一死,這沒娘的小女兒就被趕出來了。”
呂凝笙看著那個發渦點點頭,那攤主接著說道:“都道那小秦家幾個婆姨不要臉,但這丫頭被趕出來了,那些個看熱鬧的也沒管。最多也就賞個饅頭吃吃,我們這小攤,沒什么饅頭,總不能天天拿著餡餅給她管飽吧。”
凝笙沒應答,只是接過餡餅,緩緩蹲下去:“這個餡餅……”
給你吃三個字還沒說完,她就呆滯住了,那女孩臉上臟兮兮的,兩顆倔強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肉肉的臉頰鼓了又鼓,要哭不哭的樣子,分明像極了韭韭。
凝笙拿著餡餅的手僵住了,忽地問道:“你叫什么?”
女孩才抬眼,快速地看了一眼呂凝笙,又低下去:“我本來叫秦韭韭,那些姨娘說,我不姓秦了,我只能叫韭韭了。”
韭韭?韭韭怎么可能回來!
韭韭明明只剩下一魂一魄留在了羽仟的永幻戒里……
無妄曾說過,韭韭是不能轉世的。
餡餅掉在了地上,凝笙忽地清醒了一般,忙拾起來:“我再給你買……”
“老板,我的餡餅好了沒有?”
一聲清朗的聲音響起,凝笙再次有些恍惚。
“好了好了,公子拿好。”
那人蹲下:“原來你叫韭韭啊,我請你吃了這么多次的餡餅,你都不告訴我?”
他把手里的用大大的油紙包住的幾個餡餅遞給韭韭:“諾,拿著吧。”
凝笙注意到,七八歲的韭韭,好似臉有點紅了,慢吞吞地拿過餡餅,凝笙才抬頭看過去。
果然,羽仟也回來了。
他笑的如此明朗,與上一世后來喪失斗志的羽仟判若兩人。
羽仟將目光轉到凝笙身上,好像有些疑惑:“這位還算漂亮的姑娘,很是面熟。”
呂凝笙笑笑:“公子說笑了,我姓呂,名凝笙,敢問公子?”
“羽仟。”
凝笙唔一聲:“名字很好聽。”
羽仟聽了洋洋得意:“我本來的名字不好聽,我非要換成這個的,感覺這個名字用了很久了,聽到用別的名字叫我就很刺耳。”
“這小丫頭,你認識嗎?”
“當然認識,我可請她吃了很多次餡餅了。”羽仟忙將注意力放到韭韭身上:“丫頭,你想好了嘛?跟我回去吧。”
每次他要帶她回家,這丫頭一溜煙就跑了,他又不能硬拉走,只能每次都哄騙她。
不過這次她好像有點猶豫,羽仟看出來了,高興地說:“我去跟我娘子說一聲。”
就是這句話,凝笙看見韭韭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她心顫了一下,抬眼望去,羽仟朝著一個正在逛小攤子的女子,那女子溫婉可人,凝笙笑了。
她終于不用再帶那遮住內心的紫色面紗了,終于可以不用顧忌任何責任,任何蒼生,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了。
她垂著頭挑選物品,奔過去的羽仟一把環抱住了她,在她耳邊不知說了些什么,她笑了,目光朝這邊投過來,卻停留在了凝笙身上。
凝笙沖著她溫和一笑,眼底微微潮濕,她想了想,忽然輕輕拉住了韭韭的手。
牽住她手的那一刻,凝笙的心都抖了。
她說:“韭韭,你跟我回家吧,好嗎?”
韭韭看了一眼走過來的羽仟和紫蝶,抬頭:“可是你為什么要我呢?”
凝笙道:“沒有為什么,你只要來了,所有人都會要你。”
羽仟手牽著紫蝶的手,興沖沖地過來,可還沒開口,就被凝笙打斷了:“公子,你跑的太快了,這小丫頭,我準備帶走了。”
羽仟瞪大眼睛:“你說什么話?你不第一次見她嗎?”
“一見如故。”凝笙言簡意賅。
“那我還先來后到呢?”羽仟還跟上一世一樣,嘴上永遠不會敗北。
“我想跟她。”韭韭忽然拉了拉凝笙的袖子,站在了她旁邊。
凝笙握住她的手,羽仟愣在原地,有些失望,喃喃道:“小沒良心的……”
韭韭癟了癟嘴,沒說話,紫蝶輕輕拍了拍羽仟的手臂:“傻瓜,我們還可以去看她的啊。”她看了一眼呂凝笙:“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呂凝笙淺笑點頭,松開韭韭的手在她耳邊叮囑了幾句,大概是叫她別亂跑,可以先吃餡餅,可在羽仟眼里,似乎是在防著他,頓時氣不打一出來,氣鼓鼓地往旁邊一站。
“好久不見了,凝笙。”
走到遠處,紫蝶開口道,她的眼神明亮而溫婉。
“紫蝶姐姐,真好,你們終于活下來了。”凝笙眼底潮熱又泛起:“你想起來了。”
“就是突然有一天,想起了以前的事。”紫蝶淺笑安然:“凝笙,其實如果韭韭留在我們身邊,我和羽仟都會把她當作親妹妹來看。”
“我知道。”凝笙點點頭,忽然朝韭韭望過去:“紫蝶姐姐,你還記得韭韭是怎么死的嗎?”
紫蝶聞言睫毛輕顫:“自然記得。”
“我剛剛牽她的手,她的手沒有溫度。”
“……”
紫蝶醒悟了什么,心痛了一瞬間:“她……”
韭韭怎么來的呢?凝笙不知道,但她知道,韭韭就算真的轉世了,也是不愿意和羽仟走的。
因為如果有一天,羽仟也想起來了,那么擁有回憶的同時,也會重新迎來深深的愧疚和自責,他會再次情不自禁地去拼命補償韭韭,那么他,紫蝶,包括韭韭,都會受到傷害后。
更何況,紫蝶的心里對韭韭也有愧疚。
愧疚,愧疚……
這兩字,尤為可怕。
重蹈覆轍,更是痛不欲生。
紫蝶微微垂眸:“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如此,我也會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凝笙點點頭,“紫蝶姐姐,你是否看見過無妄?”
“無妄回來后,他師父平生第一次下了山,把他帶走了。”
凝笙嗯了一聲,她大概知道,那師父是誰了。
那個曾經臉上無悲無喜,被她叫做伯伯的仙族將軍……
她想到什么,問道:“紫蝶姐姐,那你們現在?”
紫蝶淡笑:“記憶恢復后,我的法力也回來了一部分,我們終究還是不屬于凡人。”
凝笙聽出了她言語中的惋惜,也是,他們從不能決定自己的身份。
百年前先仙帝帶走同心珠串那一刻,她就在想,先仙帝會不會有辦法讓他們重生,但她沒想到,先仙帝竟然……
把自己兒子的性命加注在了五顆同心珠身上,仙族古老的血脈,得以讓同心珠有了生機,繼而順利下凡。
她無法想象先仙帝是抱著怎樣的沉痛和傷懷,奪去了兒子的性命。
“那暗影族和幻仟族。”她問道。
紫蝶看了看遠處的羽仟,他正彎腰對韭韭說些什么:“如今天下太平,各族相安無事,暗影族的各個長老都已歸位,自然不需要我了,至于幻仟族……”
她們都知道,幻仟族族長歷來只能擁有幻仟族嫡親血脈的人才能繼承,所以幻仟族至今無主,只能是各個族中資力甚老的族人輪流代為管理,也還算過得去。
“如果羽仟醒了,他選擇回去幻仟族,我會陪著他一起回去。”她收回目光:“凝笙,好好照顧自己,日后我會帶著羽仟來找你。”
凝笙點點頭,輕輕擁了擁紫蝶:“紫蝶姐姐,我祝你和羽仟兄團團圓圓,幸福美滿。”
紫蝶回擁她:“你也是。”
紫蝶帶著羽仟回去,路上問道:“你剛剛和韭韭說了什么?”
羽仟有些不高興:“也沒什么,就是告訴她,如果被那個姑娘欺負了,一定回來找我。”
紫蝶調侃:“你這么喜歡那個小丫頭?”
羽仟撓撓頭,想了片刻:“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對她好一點。”
紫蝶挽上他的臂彎,眼睛浮上霧水,輕輕道:“我也一樣。”
也想對她好,可是不會再有機會。
“你剛剛和那個呂什么凝說什么了?”
“沒什么,以后告訴你。”
“?為什么現在不說?娘子,你不愛我了嗎?”
“……現在說了你聽不懂。”
“娘子,娘子!我是你相公,你怎么瞧不起你相公,我聽得懂,你說說你說……”
“……”
凝笙望了她們一會兒,隨后去牽韭韭。
女孩回避開了她的手,臉上的笑容開始變得虛幻:“凝笙姐姐,我要走了。”
凝笙一怔,手僵在那兒:“韭韭,你。”
韭韭揚起臉:“我只是想讓你們以為,我還活著。”
可是她知道,凝笙知道了,從她牽她的手的時候就知道了。
凝笙一顆淚落下來。
“你們都要過的很好,姐姐。”
凝笙嘴動了兩下,慢慢蹲下去,她摸摸她的頭發:“好。”
“再見。”
周圍小販的聲音都消失不見,凝笙眼睜睜地看著韭韭重新歸于一魂一魄,向已經走遠的羽仟飛去,最后落于他手上的永幻戒中。
凝笙明白,韭韭只是想讓她們都放心,她想讓他們知道,永幻戒里已經沒有韭韭了,韭韭還活著。
這樣,所有人才能遺忘她。
走過那條街,凝笙向右走了很久,走到了京郊一塊良田上,那里有一處屋子。
屋子方方正正,不算特別大,卻有一個相當大的院子,里面種滿了她喜歡的花花草草,養了凡間的小雞小鴨,她還牽了幾只羊幾只豬住了進來,那是她的家。
她還未走到院門口,門就打開了。
笑的痞痞而又溫柔的男子仿佛鍍了一層金光一樣站在門口:“回來了,娘子。”
時間這東西,永遠在無聲無息中流逝,
其實不算久,凡間不過過了百年而已,可在繁檀的記憶里真的過了好久好久,這段日子,她從未回來過。
這一百年來,風調雨順,各族也恢復了平靜,沒有紛爭,他也沒有廢除掉弒仙族,這個族的存在,如今卻更像是利大于弊。
繁檀很忙,也很空洞,沒有人與他談心說話,他并不是個喜歡談心說話的人,可是,他希望有人跟他提起一個姑娘,可惜沒人能跟他提起。
只有酩齊會時不時來一趟,卻也沒什么好說的,他終究對酩齊有芥蒂,兩個人也只是默契地下下棋便散了。
他時常會想,這樣的日子是不是會無窮無盡。
直到那個記憶不太好的載史仙官指著他的書讀出來:“前些日子,星云有所變化,我與云中君查看一番,只見五個不知什么物什,從四面八方先后投入凡間,我與云中君下凡找尋,卻消失不見了。”
他聞言卻不自覺重復一遍:“五個?”
“應該是五個,也可能四個,或者六個……”仙官思考了一會兒道:“下官不知這是福是禍,是吉是兇,所以立刻來稟告。”
立刻?仙官自己都心虛,已經過了二十多天,凡間都過了二十年了。
他沉默不語,會不會是同心珠,怎么可能?同心珠被仁辒仙帝帶走了,自此銷聲匿跡,就算沒有帶走,也不可能會投入人間。
它們,已神形俱滅。
繁檀沒有絲毫猶豫,轉身便揮手下了凡,他希望看到同心珠重新有生命,也想再去偷偷看一看她。
他看著她祭奠了他們的長輩從呂府出來,他遮蔽掉身上的氣息,跟的遠遠的,他看見了羽仟,看見了紫蝶,也得知了無妄的下落,他懸著的心放下大半,只是,他呢?
那個為琴華付出生命的天墨呢?
為什么在他們的交談中沒有他的名字。他心下不解,繼續跟著琴華走。
那個他最最深愛的女子,他的目光不肯離開她分毫,她似乎纖瘦了很多,也沒有百年之前那般虛弱不堪,她有精神了很多。
他享受著此刻的靜謐,仿佛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二人。
可是這份安靜,很快被打破了。
被一個出現在那間房子門口的男子打破了。
原來,他在這兒。
原來,她找到了他,而且,她們還成親了。
隨著那句娘子落下,繁檀的臉色猛地蒼白,他的腳步怎么挪也挪不動,他強迫自己轉身挪動腳步,他已經不適合在這兒了,不適合在這兒。
他已經傷害過她了,不能再去打擾她的幸福。
他踉踉蹌蹌地回到了九重天,眼圈發紅發熱,卻終究沒有落下淚來。
琴華,我該為你高興的。
小屋內,凝笙關上門,立在門口了一小會兒,繼而回頭,走近天墨:“你從來不叫我娘子的。”
天墨淡淡一笑,繼而把她一把摟在懷里:“就是突然想氣他一下。”
凝笙在他懷里笑了笑:“你真的很幼稚。”
天墨下巴抵著她的發渦:“阿笙,凡間一世,你我就這一世夫妻,我想自私一回。”
就這一世夫妻,他可以記千年萬年。
凝笙環住他的腰,真誠而溫柔地笑了:“傻瓜。”
呂凝笙欠著天墨,琴華欠著繁檀。
欠著的都是愛,她也會用全身心的愛償還。
天墨,這一世,我心心念念的都只有你,會真心實意地擁抱你,親吻你,陪伴你,會和你在這個小房子里過完數十載春秋,陪你一日三餐,陪你家長里短,陪你走遍大江南北,直到這凡人的一世走到盡頭,直到我們都為擁有這段人生而感到幸福知足。
繁檀,還完天墨這一世,我想去仙族看一看。
那個時候,我就只欠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