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有衡頭疼欲裂,勉力睜開干澀的雙眼。
灰亮色的柵欄,圓形半開的窗,窗臺子上擺了一瓶凌寒獨自開的紅梅。窗邊擺了個圓桌,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擺了一只小杌。
屋子中央擺了個香爐,正裊裊冒著煙霧氣兒,是她最喜愛的月麟香的味道。
“啪!”一只銅盆掉落在地上的聲音,“咣當”伴隨著嘩啦啦傾倒的水聲。杜有衡聞聲望過去,開口,喉嚨里滾刀片似的,火辣辣地疼,“秀……容……?”
“哎?!毙闳輵?,回過神來,激動起來,“謝天謝地,娘子可算是醒了?!?p> 外間便傳來紛紛踢踏雜亂的腳步聲,間或夾雜著拐杖點在地上的細碎密麻的咚咚聲。一道蒼老慈祥的聲音透過漏窗傳了過來,“有衡兒醒了?”邊說著人已經在左右兩邊兩位婆子的攙扶下進了里間,只急急上來握了杜有衡的手,“好孩子,你可終于醒了。”
杜家的老夫人,杜有衡的祖母顧氏是一個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她的面容有些憔悴,身上只披著龜甲幾何紋的綾羅料子的半臂,夾雜著幾縷銀絲的頭發只挽了簡單的云髻,只前頭額上橫了一條緗色的抹額,她的背有些佝僂,杜有衡的塌邊還豎著一根梨花木的拐杖,杜有衡濕了眼眶,紅色眼角,聲音極其沙啞,“祖母?!?p> 顧氏連“哎哎”地應著,那雙眼角布滿褶皺的桃花眸中閃著隱隱的淚花,心疼,又輕摸了杜有衡的額頭,“總算是燒退了。好好兒的怎的掉湖里去了?不過要折幾只臘梅,恁的不小心。”
祖母的手那樣溫熱,是她自入宮后多年來再沒有機會感受到的溫柔。
“祖母?!倍庞泻馊滩蛔”Я祟櫴蠞M懷,“有衡兒對不起你,有衡兒讓你受苦了。”
顧氏很是欣慰,“傻囡囡,不過照顧了你幾日,何談受苦?你阿耶前幾日可是給祖母來了信,說是年前有蘭兒要出嫁。所以你可要快點好起來,到時咱爺仨可要高高興興送了你阿姐出嫁。”
“阿耶來信?”杜有衡疑惑,“阿姐……出嫁?”
顧氏聞言笑道,“是呢,你阿耶現今在長安城可升了官了,任了太子東宮官屬贊善大夫一職。有衡兒想阿耶,便要乖乖地喝著藥,只有乖乖喝了藥,才能好得更快不是嗎?”
邊說著就從身旁一直站著的曹婆子手中端過藥碗,黑乎乎的藥汁兒,還冒著滾燙的熱氣,聞著味兒就有些苦,站在塌邊的曹婆子手上還端著一碟子蜜餞。
杜有衡愣愣地接過藥碗,熾熱的溫度透過厚厚的瓷碗散著余溫,一切顯得都是那樣的真實。
真實的不像話。
窗外金黃的飛絮還在飄著,那是落葉,紛紛揚揚的。
不,不對。杜有衡狠狠掐著自己的手腕,掐得出了血。杜有衡盯著手腕的血痕,那里的血液是鮮紅的,她的肉體是真實的,她的血液還是溫熱的。
這是她的血,她的溫度,她是真實的。
所以她這是……重生了?回到了隨著祖母在五臺山修習道法的那一年,回到了她十三歲的年華?
“有衡兒,怎么了?”顧氏見杜有衡發呆的樣兒,“可是覺得味苦?祖母這兒備了蜜餞,可以去去那苦味兒。”
杜有衡的神色有些恍惚,“哦,喝藥。祖母,有衡兒乖乖喝藥。”杜有衡端著藥碗一飲而盡,“祖母,現今是什么日子?”
顧氏便道,“有衡兒可是睡得糊涂了?現今暮秋初八了,你阿姐定的是臘月二八成婚,離著也就兩三個月了。”
杜有衡嘴角邊緩緩綻放出一抹如盛放寒梅的淺笑,清冷的不屈的。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拿蜜餞,反而卻在口中細細回味那位藥的苦。這點苦算得什么,她想。
她回來了,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顧氏見杜有衡遲遲不拿蜜餞,不由詫異,有衡兒自來不喜喝藥,嫌著藥苦得很。從沒有這樣干脆喝藥的時候,甚至喝了藥之后不緊著拿蜜餞。
倒是那曹婆子端著那碟子蜜餞湊到了杜有衡的跟前,“藥苦得很,娘子可要用些?”
杜有衡嘴角的那抹淺笑還在,只看著曹婆子的時候,其中蘊著的淺淺的寒深了一些。她垂著眸子,看著那盤黃橙橙的蜂蜜杏片,淡笑,“今個兒的藥我倒覺得不怎么苦,以后這樣的蜜餞也大可不必再端上來了?!?p> 曹婆子聞言眸中閃過驚異,抬頭間對上了杜有衡的眸子,那雙瀲滟的桃花眸此時像是一潭平靜的死水,無波的,卻是深不見底,曹婆子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慌,趕緊低下了頭。
她的心中像是澆了一層冰,寒涼的刺疼。
杜有衡眸中三分譏誚七分深寒,呵……前世里若不是阿耶的侍妾趙娘子突然逝去,又兼著后來的東窗事發,她是怎么都不相信這曹婆子竟是趙娘子的人。
更何況平日里她和祖母對這曹婆子多有恩遇的,怎的就養出這么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杜有衡想著,只覺得胸中的戾氣一茬一茬地蒸騰。
杜有衡看著曹婆子深深低垂的面容,唇邊勾起了一抹淡笑,“我記得幼時曾吃過用菠蘿蜜裹著蜂蜜制成的蜜餞兒,那才是我獨獨忘不了的滋味兒。祖母,孫女兒可是有些日子沒吃著了?!倍庞泻鈱χ櫴先鰦?,軟軟的噥音將顧氏的心腸化成了軟軟地一灘水。
這一世,再不會給這曹婆子害了她的機會。
顧氏寵溺地摸了摸她的云發,終是應了她的請求,“好好,祖母這就叫人做了來與有衡兒吃。”顧氏說這話悄悄給了花婆子一個眼神。
花婆子無聲行了個禮,便退下去了,杜有衡巴巴兒地盯著門口。顧氏以為她饞極了菠蘿蜜那口子,打趣道,“剛心里想著我家的有衡兒長大了,可見這巴巴兒盼著蜜餞來的樣兒,看來還是個半大的小娘子。”
旁邊的仆侍們便善意地笑了,杜有衡臉有些微紅。外間游廊傳來一陣腳步聲,杜有衡的眼睛亮了,卻見著是花婆子掀了簾子,手上正正端著菠蘿蜜制成的蜜餞兒。
杜有衡的眸光瞬間黯了下去。
她倒是忘記了,此時的閑還在杜家的雜役房做著粗使的活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