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醒來是有些顫抖,日出前的空氣有著冷意,天光將啟未啟,月亮已經看不見,不知道是因為暗的緣故還是云的緣故。已經有晨練的人在不遠處打著太極,環衛工人早就在打掃城市,逆溫度的汗滴表現出一切。收廢紙廢物的人三輪車也在街上咿咿啊啊地響著,還有他車前掛的大喇叭播放著不變的叫賣口號。
一切都被打掃成新的,但好像一切還是這樣。
可能是由寒冷帶來的疼痛開始加劇,分不清顫抖是由什么引起的。他側躺在公園的長椅,瞳孔被劇烈的疼痛放大,他扭成一團,老頭極力地控制自己的身體,但最終還是從長椅上滾了下去,他試圖喊叫,聲音卻很微弱以至于被樹林隔絕的在另一端的晨練者及只看了睡夢中的他一眼的環衛工人連一點動靜都聽不見。晨練者全神貫注于收音機中的太極音樂,環衛工人則聚精會神于躲在不為人知處的垃圾和隨風舞動的灰塵。
老頭不再將希望寄托于他人,“他媽的”他在心里爆了句粗口,這一刻他開始有些后悔離開醫院,不然這些病痛的折磨他本是可以不承受的,他痛暈過去了。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在心里既罵了醫生也罵了自己,但很顯然他忘記了是他自己偷偷溜出來的。他以為自己的一生即將結束,他的尸體將在陽光下被路人圍觀,隨即腐爛。或許在此之前,一些無所事事又見錢眼開的小青年會隨意處置他的尸體,將他身上值錢的東西扒下來,甚至衣服,畢竟這件衣服還是名牌,是兒子買給他的,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但現在還能值些錢,再不濟,自己穿也行,這些人才不管這東西是否穿過死人。
老頭的想法終究沒有變成現實,他的那些臨死咒罵在他醒來之后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當他從人群的七嘴八舌中清醒過來的那一刻,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看了一眼身上,衣服還在,松了一口氣;手機和錢包也還在,終于如釋重負。隨即而來的卻有一絲恐懼,他躺在草坪中央,四周已經為爭吵的人頭圍成了一個大圈,水泄不通,閃光燈在他的臉上時開時合,有人提議報警,臉上掛著慌亂,有人建議120,緊張肉眼可見,可就是沒有人動手實施,他們熱火朝天地爭吵,絲毫沒有注意到老頭在何時已經醒來。
老頭一言不發。
他從草坪上站了起來,差點一個踉蹌,再拍一拍屁股,在人群的驚愕之中,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他的背影給大家做為目送的對象。
老頭走著,上一次的疼痛似乎還余下了一些,也可能是心理作用,他在十字路口停步,掏出手機,給兒子打了個電話,電話接通,兩邊都是雜音四溢,來去車流鳴笛和那邊的槍炮聲響此起彼伏。
“喂?”
“兒子,我是爸爸,額。”接著是將近十秒鐘的沉默,他們都在尋索著詞語,但嘴像是針線縫合了一般,絲毫不能出聲。
“什么事兒?”還是兒子首先打破尷尬。
老頭像是找到了方向,“最近吃的怎么樣?睡的怎么樣?戲拍完了沒?”瞬間三個問題像炸彈一樣跑出,一氣呵成,熟練得當。
“還行。”
“你現在在哪里拍戲呢?我想見你一面。”語氣越來越弱,每個字的聲調像等差遞減數列,到最后一個字幾乎成為了氣聲。
“多麻煩啊,我現在河口,離你那一千多公里呢,我還有一個多月就殺青了,到時候,我就回來。”
“我……”一陣無言,“那你忙吧。”
“行。”兒子掛斷了電話,在最后的幾秒,老頭還聽見了那段叮叮當當的嘈雜。
站在川流的車潮附近,快速行駛的車輛用實際訴說著匆忙,一股巨大的悲傷從柏油路面匯集沖向老頭,終點還有四天半。
老頭朝著家的方向步行,一路上有十八個銀行,他在最后一個,離家最近的一個取出了十萬塊錢,他將這十萬塊錢用沾了一遍又一遍口水的手指清點了三遍,他沒有其他的包,錢包太小放不下,他在銀行的廁所里完成了人民幣的“分配”,錢包里儲存它所能承載的最大極限,然后錢包放進衣服上兜的夾層中,其余的錢放置在身體衣物的各個兜中。
在所有的隱蔽工作完成之后,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廁所;不對,他像上完廁所一樣地整理自己的衣物,然后目視前方地徑直走出銀行。
但從銀行回家的那一段三百米的路程,他的兩只手時刻插在上衣兜里,感知自己的錢包是否安在。
像是走了三百公里,當他打開自家門的時候,他的后背已經濕透,白花的頂上積匯成一顆顆的汗珠,他沒有躺下享受片刻的輕松,先是將已經關上的門在上了保險,再一張張,生怕弄壞地從各個兜里拎出一張張紅色,再用沾了口水的手指清點一遍,數目正確,再完整地疊在一起,嘴角微微上彎,這便才躺下。
當隊長再一次睜開雙眼時,他躺在部隊的臨時擔架上,他的旁邊擔架上躺著小魏,他剛剛做了手術,取出了腿上的子彈,麻醉效力還沒過,因此還在睡著。
隊長看著周圍走過一個個臉上掛著急促的醫生、護士、傷員以及準備去休息的士兵,他意識到他應該是被救了,但至于救他的隊伍是哪一撥,他還不清楚,他試圖起身,掙扎著發了一下力,發現他還是全身松軟,這時一個女醫生走了過來,齊耳短發,一雙并不算很大但閃著光的眼睛。
“你昨天耗完了全部體力,還沒緩過來呢,怎么起的啦?”隊長盯著她。
“況且你的左臂還沒處理,我現在來給你處理,麻藥用完了,可能有些疼,你忍著點,實在不行咬這個。”
她遞給隊長一根不粗的樹枝,樹皮被削過了,但還是有些粗糙,剛好比他的嘴小些,二十出頭的年紀,又是在女人面前,無論是誰,無論在戰場如何沉著冷靜,但還是想在女人面前硬氣一番,就把樹枝放在一旁。
“我不用,這東西,當年關公刮骨療傷……”沒等他講完,暗哼一聲,他的臉色變的鐵青,不敢吸氣,牙緊咬著,眼珠子都快要蹬出來,那個醫生用手術刀拉開他的傷口,有些潰爛,濕熱的天氣加劇了皮肉的細菌滋生,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醫生的神情沒有一絲絲改變,至少在外人看來,她在肉里探尋,用鑷子夾出了那顆散發著血腥味的金屬彈頭。
彈頭被夾出之后,隊長大口地喘息,臉色由青入白,勉強從嘴縫中憋出一句話:“有吃的沒有?”
這給那位女醫生逗笑了。
“這可不歸我管。”女醫生托著負有子彈的鐵盤,拿著手術刀和鑷子轉身就走了,在隊長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微微上揚。
疼痛與饑餓交織,兩眼空洞地憧憬越南明媚的天空,他享受著短暫的放空,疲憊在目光所及之處流逝。十幾秒后的天空被一張小臉遮住,隊長直接嚇得掉下了擔架,右臂著地,還好。
女醫生微微一笑,從背后掏出一塊壓縮餅干。
“多了沒有!”她扔下餅干,應該說是把餅干置于他的胸口。因為他現在的姿勢尷尬,左臂受傷,仍被繃帶束縛,右臂著地,沾滿了泥濘的紅土,這令人發笑的狀態只好讓她將這一塊珍貴的食物放置于他的胸口,便扭頭就走。
或許是太忙了吧……
隊長愣在原地,她的背影充滿了他的雙眼,他意識到一個同樣尷尬的場面,他是選擇先起身呢,但這樣可能會導致餅干掉落還是繼續躺在泥里,用沾滿泥的手拿起餅干放進自己的嘴里?
恕我用莎士比亞的一句話里描述:“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這樣的選擇甚至比他在戰場中做出生死選擇還要困難,畢竟那只是關于生命。
幸好,在兩難的境況下,外界的介入因素總是能打破困局,從古至今,一直如此。
隊里的小韓向這邊走過來,他只是腿上受了點輕傷包扎起來就好了,但走起來還是一瘸一掛的,身體左右搖晃,倒也與平時就大大咧咧的他頗為契合。
“隊長,你咋摔泥里了?”他顯然加快了搖晃的速度,朝隊長沖過來。
“小韓,這里有塊餅干。你……”隊長還沒說完,小韓見狀大喜,也不管腿腳不便的狀況,一下跳到隊長面前蹲下,拿起餅干吞下。
“我就知道隊長人好,知道我餓了。”
隊長差點氣暈過去,翻了個白眼,但為了維護隊長的面子,也不好意思透露這個餅干的來歷,只好擠出笑容,用僅有的能發力的右手撐起身體,拍拍小韓的頭,用泥土擦拭他的頭發。
“我是隊長嘛!“
當老頭在溫涼的沙發上醒來時,已經是傍晚,赤黃的晚霞透過窗戶,在絲狀的窗簾映射下,照在他的臉上,衣服上的汗被皮膚和沙發吸收,使原本的白衣出現了黃斑,而在沙發上則留下了一處沾濕的痕跡。
氣味有些難聞,他起身打開面街的窗戶,生活的味道重啟了他的感官,被汽車揚起的塵土混合著新鮮空氣涌入房間和他的鼻腔,使他因過度緊張造成的勞累的睡眠而暈厥的大腦相對清醒,他決定去洗個澡來洗去身體的疲憊。
換上了干凈的衣服,他將舊了的、沾滿了醫院消毒水和公園塵泥的衣服全部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只留下兒子買給他的那一件,他在隨手拿的臉盆里倒入熱水,一寸一寸地揉搓上面的污漬。當盆子里的水已經轉為灰黃色,盆里也沉積了一層,他將臟水換成了新的更燙的熱水,滌蕩清晰,其實這件衣服是不能手洗的,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也沒有多余的精力和時間。
有些褪色且起毛的衣服掛在陽臺,夕陽最后一絲余光在它的背后為人間發散它今日最后的余溫,但不同的是,它始終如此,無論明天,還是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