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上午,林奐來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遵守監獄的規定完成登記交出手機后,她被引領到閱覽室。獄警把死刑犯老喬帶進來,腳鐐手銬一樣不少。這是他們第四次談話,也是最后一次。韓老師研究的課題里包含對死刑犯心理活動的調研。
老喬和其他死刑犯不太一樣。他的身上沒有很重的戾氣。聽獄警說,他進來后整個人處于失魂的狀態。對活著沒什么興趣,每天就是在等死。要問他后不后悔滅了自己一家五口的性命,他就一言不發的坐著,不睡覺也不吃飯。
當林奐受到老師給的資料,看完后她答應去見老喬。雖說解決不了他心里的疙瘩,但愿能在生命倒計時里疏通一下他的情緒。老喬被抓后,那一夜之間的白頭,沉默不語的背后,瞬間涌上頭頂的殺心……林奐想聽聽他真實的心聲。
記得第一次見面。林奐提前詢問了獄警。在他到醫院檢查身體抽血的間隙,她坐在一旁觀察著老喬的行為舉止。腳鐐和手銬中間用繩子纏住。黑瘦的臉上是一種居高臨下炫耀的假笑。他還跟陪同的獄警說,我殺了人一點也不后悔。那時的他用極端的行為表達自己強勢不可欺負。那種坦然與理所應當,是在拋棄做人底線后升騰的瘋狂。抽完血被帶走時四處看向普通人的目光,他冷靜了,也明白已然失去一切。
前面三次談話,林奐都是聆聽的狀態。這次是最后的見面,老喬也從獄警那里知道了。從好奇到懷有期盼的等這一天的到來,終于要說再見了。
“最后一次談話。你可以問任何想知道的事。”老喬搓著雙手,內心小小緊張。
林奐笑了一下,“多虧你答應幫助我,才能順利完成作業。謝謝你。”
老喬愣住,表情發生微妙的變化,是難以置信也是難掩的激動。“幫助……這個詞很久沒有人對我說過。我從沒想過自己,還有能幫助別人的時候!”說著他的眼角流下激動的淚水,“我很長一段時間聽到的都是埋怨,攀比,嘲諷,不耐煩…就是沒聽過幫助和謝謝……”
林奐把手絹放在離他稍近的位置,“你相信我說的話嗎?”老喬拿起手絹擦眼淚,并且肯定的點點頭。林奐接著說:“說這些話并不難。當沒有我的得失概念時,就會感受到幫助和謝謝傳達來的美妙善意。沒有我,也就是無我,有的時候也可以理解成吃虧。吃虧對多數人來說并不容易。就算自己愿意表達謙讓的想法,周圍的環境也會催促人們去競爭去淘汰。爭,就很難控制自身的嫉妒怨恨憤怒。我相信出生時每個人都是白紙。用各種油畫顏料去涂抹,它就會呈現相對應的顏色。涂上白色后,這張紙便重新返回干凈的狀態。這個過程可以理解成人們犯錯后的懺悔和改過。你和這里多數沖動犯罪的人一樣,只是把無私,善良,嫉妒,怨恨,憤怒,排錯了先后順序。”
老喬認真聽著她的話。從事發到現在,別人都拿怪物的眼光看他。滅門的性質是六親不認。家里的瑣碎事累計在一起,最后造成這樣的后果,到底是誰的錯?現在也說不清楚了。
“別人都說我脾氣很差。怎么到你這,我又有好的一面?你只見我三次,什么都不知道。我不需要你施舍同情心……”
“經過專業測試,認定你有正常的人格。剛才說到的那些情緒我也有。只是在家庭影響和生活學習后,可以約束自己的情緒并劃定好行為界線。在這基礎上受到各種外界壓力,將這種壓力化解的過程,需要自己創造良好的環境。這也就是常說的社交。我也是從低谷中一點點挺過來的。是一趟很不容易翻身的旅途。無論是家庭還是工作,都沒有內心強大重要。說到底,人的一生就是經歷事情鍛煉心性的過程。生死沒有終點,心死才是最可怕的。”
老喬表情木訥的看著她,“你說的這些我不懂。當時我只想著,我死了,父母沒人照顧,還不如跟我一起死。老婆背著我找情人,還不如直接殺了我。多少人羨慕我兒女雙全,但是我不能把他們留下,有殺人犯的父親是一輩子抬不起頭的……”除了向辦案人員坦白過一次。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向林奐說自己殺人的理由。而當時的老喬,在滅門后意欲自殺別及時救下。
林奐看著他,一字一句的說:“你最大的錯誤有兩個。一是結束自己的生命。二是結束他人的生命。我們出生前沒有選擇的權利,就更沒有結束他人生命的權利。你只屬于你自己,同樣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談話到這里,林奐想說的都已經說完,她直接離開閱覽室。在門口值守獄警驚訝的看了一眼手表,“這次的談話時間很短啊?”
林奐回答,“這次就是來道別的。屋里放在地上的紙袋,里面有新買的內衣和保暖褲。請轉交給他。”說完她輕松的離開了監獄。
監獄外,楊濤對著后視鏡整理眼角衛生,昨晚他值了一宿夜班。后排座椅上隨手放著他的警服。今天是周五療養院聚會的日子。自從孟易當了院長,就立下這么一條規矩。一來讓家屬借機陪陪家人,二來互相聊天傾訴工作壓力。還有一條,工作忙碌者除外。
林奐出來后,以沖刺的速度上車。他們有一個月沒見了。
“還順利嗎?”楊濤笑呵呵伸手整理她跑亂的頭發。
林奐系好安全帶,“可以交作業了。新刮的胡子?下巴破了。你調到派出所工作后,好像比原來更忙。”說著從包里掏出創可貼給他貼好。
楊濤發動車往療養院趕,“要熟悉的事太多,我那片留守的老人孩子也多,照顧起來有點困難,是真頭大。你給我留的頭發滋養液挺好用。同事也爭著要買。對了,南影說晚點到。吳娜把店交給她打理后,她就跟變了個人似的。還讓我告訴你,她每月給奶奶100元的養老金,都是由村長經手轉交的。現在只能做到這些。”
“之前那么深的怨恨,南影能主動放下姿態,是真不容易。這一步邁出去,我相信以后她做什么事都會順順利利的。”
“那說說你回到醫院什么感想?不輕松吧?估計閑話也不少。”
“還真讓你說著了。重新回來,又是上面主抓心理咨詢項目,我跟著師哥師姐頭拱地也得拿出真方案。治療看不見的傷口談何容易?只希望我們治療的,不止是葉子發黃干枯,更要從地下的根系培養出新的生機。”
“我發現,我說話的語氣跟你很像啊!前幾天給一對20歲上下的小情侶辦業務。臨走的時候還小聲對我說,太嘮叨會找不到女朋友。”
林奐和楊濤相視一笑。在他們前面疾馳奔跑的車輛,帶著希望和一切人賦予的意義,見證著時間的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