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鎮里本地的居民大多都已結束午休返回了工作崗位,因此書店里的人并不多。
坐在木桌后的中年女性收營員捧著一杯咖啡,無所事事地打量著店內兩位陌生面孔的男性。
埃迪跟隨雅各漫步在一排排半人高的木制書架之中,觸景生情般回想起了剛剛的遭遇:他在神秘的圖書館里為了找出口走到腿腳麻木,直到現在雙腳仍舊隱隱作痛。
好想坐下來休息一會……不,能回曼德爾家里躺著就更好了。埃迪神游天外地想著。
“這些書很有意思。”雅各經過一個園藝分類的書架,輕聲介紹道:“它們并不是舊時代資料里的復刻書籍,而是由梅特鎮本地的學者們整理編撰的經驗知識。”
“看來這里的人真的很喜歡耕種……”埃迪聲音干澀地隨口應和了一句。
他正考慮是否應該把在圖書館里遇到的事情告訴隊長,不過如果直接在書店里和雅各討論這些,大概率會被店員和其他路人當成有妄想癥的精神病。
也許是在花園里喝下的那杯紅茶含有致幻成分,埃迪感覺自己的胃部正在奇異地灼燒,那種異樣感甚至有擴散到全身血管的趨勢。
他感覺到自己的注意力非常渙散,這種影響甚至蔓延到了視覺,讓他看不清那些書封面上的文字。
嗤啦——嘶——
什么聲音?埃迪瞇起眼睛朝聲源處看去。
那是一只有六條腿的黑色卷毛山羊,頭頂右側的黑色羊角靠近根部的地方穿了一個華美的金色圓環。
它正蠕動著三條從嘴部伸出的觸手,津津有味地品嘗著書架上的報紙,羊類特有的條形瞳孔中閃動著嘲諷的光芒。
它就這樣突兀的出現在書店里,然而不管是身旁的雅各還是柜臺后的收營員似乎都對這詭異的景象熟視無睹。
直視這個生物的行為給他的精神帶來了極大的沖擊,埃迪頓時像是被誰用錘子敲了腦袋一樣頭暈目眩,眼前的一切都像被蒙上了一層有色濾鏡,失去了其原有的顏色。
溫暖的日光變成了冷硬的藍色,深棕色的書架與地板變成了淺灰色,面前的雅各變成了蠕動的黑色。而這些色彩又像被某種無形力量惡意攪弄一般,扭曲糾纏在了一起。
一時間,他像掉進了深海,眼前時而一片黯淡的深藍,時而一片骯臟的綠色。不管是書店大門在地上的摩擦聲,還是街上行人的談笑聲,甚至是自己的心跳聲,都像是從無窮遠的水底傳到他耳邊似的,清晰又模糊。
他依稀聽見離自己很近的雅各發出了關心的聲音:“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埃迪吃力的張了張嘴,卻看見自己嘴里飄出了一連串氣泡,猶如一個落入湖底的溺水者。
雅各面露疑色,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屬于人類的溫度透過布料和并不存在的海水浸潤到了皮膚上。
這種認知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讓埃迪猛的從幻象中清醒過來。
“呃……”他捂住了自己發漲的額頭,并深吸了一口氣,以此遏制住飄散的思緒。幾秒后,那些奇妙的幻覺就像潮水般褪去了。
“要不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雅各溫和地建議道。
埃迪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的視覺已經恢復正常,那只黑色的山羊也不見了。
“……剛剛突然有點晃神,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謝謝你。”他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不過我確實想要找個地方坐一會,附近有能休息的地方嗎?我正好還有些問題想請教一下你……”
雅各欣然答應,帶著埃迪離開了書店,來到不遠處的一家咖啡店內點餐落座。
埃迪攪動著面前的香草拿鐵,有些苦惱自己不知道該從哪問起。
這一天里他遭遇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夢里的荒原沙漠,佛里德的夢中狩獵,書店門后的神秘空間,還有那杯怎么想都不對勁的紅茶……
猶豫再三,埃迪還是向雅各講述了自己在書店門口和喝下紅茶之后的遭遇。
“你說你在那個圖書館里走了多久?”雅各問道。
“大概三四個小時吧。”埃迪有些不明白他為什么關注點在這個上面。
雅各的神情似乎變得有些微妙,那雙一直保持著微笑的雙眼中透露出些許的尷尬和疑惑。
他一定是覺得我這樣漫無目的走了幾個小時的行為很蠢……埃迪在心中默默地捂住了臉。
“我認為這也許是某個神秘緯度的影響。”雅各正色分析道,“大災變后,很多地方都出現了這種緯度的殘留碎片。雅努斯也曾經收到過幾份調查報告,他們都是不小心觸碰到這些碎片的人類,經歷和你的很像。”
埃迪聯想起佛里德之前所說的邪神,頓時覺得雅各分析的很有道理,認同了這個猜測。
“那我在書店看到的那只山羊呢……那杯紅茶又是怎么回事?”他追問道。
雅各喝了一口咖啡,頗有耐心地回答:
“你描述的那種視覺變化,跟佛里德說過的靈視很像。很多天生敏感的人類都有過這種經歷,他們偶爾會看到一些并不存在于現實中的事物,比如說鬼魂。但那并不意味著他們所看到的就是虛幻,相反,那可能是比人類認知更接近本質的真相。你在書店看到的那只山羊,可能就是棲息在附近教堂里的某種生物,而那杯紅茶大概就是導致你靈視的原因。”
埃迪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佛里德女士也有靈視的經歷嗎?”
“是的,她似乎精于此道。”雅各微笑著表示肯定。
了解了剛才種種幻象的由來之后,埃迪心里的疑慮消除了大半。兩人又聊了會瑣事,在店里喝完咖啡,便起身前往黑山羊教堂。
在兩天前,還沒離開雅努斯的埃迪對于這些所謂的宗教信仰毫無疑問的不感興趣。
然而,當他親眼目睹了疑似神話生物的黑色山羊,經歷了數次奇妙世界的冒險之后,內心不由得生出了對于未知的探索與求知欲。
午后的黑山羊教堂內部洋溢著寧靜溫和的氣氛,一排排木制長椅上坐滿了前來聆聽布道的女性信徒。
他們來的正是時候,一位女性主教正站在紫檀講臺前,雙眸微闔,面帶柔美笑容地向臺下眾人傳播福音。
她身穿繡有繁復草紋的黑色長裙,胸口印有豐饒教會的高級圣徽圖案,烏黑的卷發盤在腦后,頭上戴著一頂輕紗禮帽,禮帽兩邊飾有一對小巧的羊角。
“飽受詛咒之病折磨的人們,豐饒將賜予他們安眠的喜悅。
徘徊于黃昏時代的旅人,使者將引領他們前往終末的圣域。
希望的種子已撒向大地,它們將在約定的日子成為美夢的歸宿……”
埃迪認真聆聽著布道,漸漸琢磨出一些門道來:
那一個又一個關于女神妮娜爾里安的故事里,總伴隨著濃重的頹廢消極和享樂主義。它們隱晦地訴說著衰落的臨近,鼓勵信徒們順從的迎來歸于黑暗的結局。
明明是個司掌豐收的女神,教義卻完全與名諱背道而馳……
埃迪想起了曼德爾提起的,梅特鎮的性別詛咒,此刻他也隱約明白了豐收教會明知結局卻無動于衷的原因。
“……日月終將隕落,不滅早已腐朽。
至高的萬物之母,主宰生命的豐收女神,守候于起源的夢鄉。”
傍晚的鐘聲響起,臺上的主教結束了布道,她睜開眼睛,露出一雙有山羊般瞳孔的金色眼眸。
臺下,認真聆聽的埃迪突然有一種異樣的熟悉感,他看向主教的眼睛,從里面看到了嘲諷似的閃光。
不會吧……埃迪心中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想,那主教微微躬身,向臺下的一眾信徒們道別。在這過程中,她摘下了那頂精致的禮帽,完整露出了那對從黑發間長出的山羊角,右角靠近根部的地方裝飾著一個華美的金色圓環。
被這異常而又熟悉的長相刺激到神經,埃迪頓時感覺如坐針氈,頭也不回的快步走出了教堂。
“你,你看見了嗎?”埃迪站在路邊,求證似的看向雅各,“我的天,她長得真像那只山羊,他們眼神真的一模一樣。不會有這么巧的事吧?不會吧……”
雅各面色平靜,開口安慰道:“那個主教可能是接受了女神祝福的特殊圣職,所以才會有部分異于常人的外貌。”
可我之前看到那只六條腿的山羊在書店里吃報紙!這算是豐收教會的主教特供下午茶嗎?
不對,如果靈視看到的事物才是真實,那到底是山羊偽裝成了豐收主教,還是主教變成了六條腿的山羊……怪不得豐收教會的人都不吃羊肉,看到這些之后我也不想吃羊肉了。
埃迪覺得自己不能再胡思亂想下去了。
終端上,阿爾文發來消息,邀請他們一起去下午集市的人氣餐廳吃晚飯。
埃迪問雅各要不要一起去,雅各面露遺憾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晚上還有事要忙。
………
下午六點,梅特鎮某家餐廳的包間里
“什么?你的意思是,他們的主教在隔壁書店偷吃報紙?”佛里德半是震驚半是嘲諷地感嘆道。
“噗——”一旁的阿爾文笑的差點把水噴出來,“我覺得還是在圖書館里迷路了四個小時更慘一點。”
“有什么好笑的!你們不覺得很恐怖嗎?”和兩人訴苦的埃迪沒想到結果竟會如此。
佛里德左手擱在椅背上,愜意地晃起二郎腿:“還行吧,我們之前在東大陸見到過長著魚頭的牧師,當時阿爾文就說他再也不想喝魚頭湯了。”
正在吃烤魚的阿爾文頓時面色一沉,只聽佛里德又搖著酒杯思忖道:
“不過你說的那個山羊主教是挺奇怪的。據我所知,一些神職人員會受到信仰的影響,慢慢向神明眷族的外貌特征轉變,但能在神話生物和人類身體中來回變化的類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說不定那本來就不是什么人類主教,黑山羊才是祂的本體。”阿爾文猜測道,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擠眉弄眼的問埃迪:“那個主教長得好看嗎?”
埃迪回憶了一下,猶豫地點點頭:“就是眼睛和羊角太奇怪了。”
“哎,奇怪才好!你們這些新時代的人一點都不懂。”阿爾文狀似惋惜地搖了搖頭。
佛里德挑了挑眉,斜了一眼阿爾文:“這么說你很想觀摩觀摩那只黑山羊?”
阿爾文訕訕一笑:“不了,我靈視很弱的。”
“你也有靈視?”埃迪驚訝地問。
“嗯,不過我能看到的東西很少。”說著阿爾文又看了一眼佛里德,“這或許也算是一種幸運了。”
“埃迪,既然你也有靈視,那我作為隊友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佛里德收斂起輕浮的笑容,眼中稍顯嚴肅:
“不要隨意洞察那些潛在的事物,你要學會控制自己的靈感,在日常生活中盡可能地壓制靈視。比如今天的那只山羊,你看到它之后是不是覺得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沖擊?靈視就是這樣一種危險的能力,直視無法被人類認知所理解的真實會導致精神的紊亂甚至崩潰,盲目的好奇心會害死你自己。”
“我明白了……”埃迪認真地聽取建議,他大約理解了阿爾文所說的幸運,“我會試著控制自己的。”
是的,在這個世界,無知也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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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冽谷的回響
勤儉節約下午茶是報紙的公務員小羊,羊媽看到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