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中風后,火爆的脾氣有增無減,稍不順心就大喊大叫,盡管誰都聽不懂他在嚷什么。
他時不時還會用那只能動彈的右手打人、右腳踢人。
來年開春,爺爺第二次中風了。
盡管有兩房兒媳婦的照顧,大兒子源源不斷的藥物支持,爺爺還是日漸衰弱。
捱到這年秋天,爺爺終歸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父親和姑姑回來處理爺爺的喪事。
在整個喪事的處理過程中,玉曉沒機會跟父親說上幾句話。
直到風風光光地為爺爺辦理完后事,父女倆才有了單獨交談的時間。
“玉曉,聽說你輟學了,為什么呀?”
“爹,你沒收到我的信嗎?”
“什么信?啥時候寫的?”
“快中午了,我娘和嬸子一時半會還忙不完,你先到家里坐會,我跟你做手搟面,咱們邊走邊聊。”
“好啊,沒想到我能吃上閨女做的飯了。”
聽完玉曉的講述,父親眼睛里飽含熱淚。
“玉曉,爹對不起你,讓你受苦了。”
“爹,都已經過去了,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咱們父女難得見面,不提那些傷心事了。”
“好好。”
說話之間,來到了家門口。玉曉推開柵欄門,請父親進來。
父親愣愣地站在院子中,眼前的景象是他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的。
“你們娘仨就一直擠在這間土坯房?”
“是啊,都習慣了。”玉曉輕描淡寫道。
“你爺爺信中說你們住回姥姥家了,叫我別掛念。沒想到他們竟能心狠到如此地步!”父親憤怒地嚷道。
玉曉從屋子里拿出一個馬扎,又把搟面條需要的家當搬到院中。
“屋里太窄了,就坐外面吧。”
“外面好,空氣新鮮。這滿院子的東西,都是你種的?”
“我們娘仨一起弄的。”
“你娘原先可不喜歡做這些!”
“誰說不是呀,我是連哄帶蒙才說服娘的。”
“能想象得出。”父親在院子里東瞧瞧西逛逛,信步來到墻根放土坯的地方。
“怎么這么多土坯?”
“是我去年制的。今年忙于照顧爺爺,暫時停了下來。”
“你一個女孩子怎么能做這么重的活?”
“嗨,家里沒男人,我不上誰上?鐵人王進喜說,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爹,等你下次回來,說不定就能住上大瓦房了。”
“玉曉,真是難為你了,是你幫爹撐起了這個家。”
“什么難為不難為的,你在外面也不容易。”
“玉曉,你心善,知道體諒人。如果你在天津的那些弟弟妹妹們有你一半好我就知足了。
“爹也給你交個實底。公私合營后,我進了一家工廠做會計,拿著屈指可數的工資。兩女四男六個孩子都在讀書。老伴沒有上過學,只能干點臨時工。一家八口的開銷幾乎全靠我一個人的工資。另外,多年來你爺爺奶奶只知一味索取,高額贍養費也一直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為此,你阿姨沒少跟我慪氣。
“我尋思著給了他們這么多的錢,他們總該善待你們母女了吧。看來,他們的心是捂不熱的!”
“爹,這滿院子的東西,你回天津的時候,能帶多少帶多少。自家種的,值不了幾個錢,省得花大價錢買了。”
“你娘還不得跟我急了?”
“爹,有件事我想讓你勸勸娘。”
“說吧。”
“家里給我定了門親事,我始終不同意。”
“是有什么問題嗎?”
“那家家風不好,小伙子叫樹旺,離過婚,離婚的原因還稀里糊涂的。”
“那你娘為什么不同意退婚呢?”
“還不是相中了人家在鐵路部門工作。”
“我明白了。我盡力說服你娘吧。”
玉容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回來了。
“玉容,放學了?快叫爹。這是咱爹。”
“我沒爹。”
父親尷尬地坐在馬扎上。
“玉容,怎么說話的?”
“我就要這么說。我吃不飽的時候,我被小伙伴欺負的時候,爺爺奶奶打我的時候,爹在哪?我只有娘和姐姐。”玉容進了土坯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爹,你別生玉容的氣,她可是苦水里泡大的,家里的豬草、雞吃的野菜,都歸她一個人。”
“我哪有資格生她的氣呀。她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見她,我這個爹不稱職啊!”
“你不用內疚,我知道你也有苦衷。”
“哎呀,累死我了,總算折騰完了。”母親進門了。
“娘,你先歇一下,面條馬上下鍋。”
“玉曉這孩子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這也是咱們的福氣。”父親由衷地夸贊道。
“再能干也是女孩子,哪抵得上男孩子?”
“話不能這樣說。自古至今出了不少女中豪杰呢。”
“那是因為她們都有個靠不上的爹。”母親話里有話地說。
“面煮好了,就在外面吃吧。”玉曉打破了尷尬。
這頓飯吃得有些沉悶,除了玉曉有一搭沒一搭地調節氣氛外,其余時間大家都默不作聲。
午飯后,玉容起身準備上學。
“玉容,我送你。”
“姐,我不用你送。”
“走吧。”玉曉拉著玉容的手出了門。
“玉容,姐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不管怎么說,爹是客人,咱應該有待客之道。”
“他這么多年都不管咱們,憑什么給他好臉色?”
“他也有他的難處,你長大后就明白了。咱做人還是要大氣點,好不好?”
玉容點了點頭。
院子中,父親在幫母親收拾碗筷。
“春花,聽說你給玉曉訂了門親事?”
“哎!”
“對方家庭怎么樣?人品如何?玉曉同不同意?”
“我看中的哪有不好的?玉曉她一個孩子懂什么?”
“現在是新社會了,講究的是婚姻自主。這件事還是要征得玉曉同意才行啊!”
“你這么多年都沒管過這個家,現在也別管了,這事我說了算。”
父親被噎得啞口無言、尷尬至極。
罷了罷了,這個家早就不屬于自己了。好在假期就要結束了,自己也該回天津上班了。
臨行前,玉曉給父親準備了一大袋家鄉特產。
“爹,家里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你帶上這些吧。”
“處理完你爺爺的喪事,我身上的錢也不多了。這二十塊,你拿著當零花錢吧。”
“不要不要。”
“干嘛不要?”母親一把搶了過去。
“玉曉,你跟我來一下。”
父女倆來到門外。
“玉曉,退婚的事,我說服不了你娘。要不然,就跟爹回天津吧。”
“爹,還是不了,這個家需要我。你放心吧,我沒事。我會撐起這個家,照顧好娘和玉容的。爹,你壓力大,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嗯!”
聽到多年不見的女兒竟能說出如此暖心的話語,劉文彬心中一陣酸楚。心想,全家這么多人中,也只有這個女兒理解我,體諒我的難處。
父親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條,“這是我單位的地址,以后有事就給爹寫信。”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