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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之大清洗

天機之大清洗

融好請喝茶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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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07-21上架
  • 14945

    已完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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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之大清洗 融好請喝茶 14945 2020-07-20 15:07:05

  大清洗

  “血光無影,刀劍無情。”

  漫天紛飛的雪花落在城下的斷臂殘肢上,融化了的一灘灘雪水漸漸凝成一面面泛著血光的明鏡,在暮色的映襯下,倒映出敵營里一團接著一團升起的火焰。李連意倚著斷墻,看著歷經廝殺后的戰場,內心并無動容,不過隨意感慨了下,便又開始費力地在周邊疼痛的呻吟中,用耳捕捉從敵營陸陸續續傳來的鍋與勺的碰撞聲。他計算著時辰,慘戰一場,雙方都累得直不起腰來,此時行事,自然手到擒來。

  將擦拭干凈的長刀收入鞘內,李連意翻身下墻,向先前便打量好的那人道:“這位兄臺,勞煩你照看一下我家小妹,”他指指昏迷在墻角的白衣女子,“小弟去去就來。”

  “照看什么?都是缺胳膊斷腿的,沒誰有那心思欺負你妹。”這人滿臉橫紋,臉上的血尚未拭去,看起來猙獰得很。

  李連意靠近那人,附耳輕言了幾句,那人便兩眼放光,瞬間改口道:“好好,你去你去,交給我便是。”

  “多謝。”

  李連意單手撐了個跟斗飛起,刀柄在三丈城墻上劃出深深的刻痕,落地時整了整被風掀亂的袍角,便大步沉入夜色。

  循著香味尋去,拐過一處帳篷,李連意看到一鍋馬肉丸子。李連意喜軟食,便耐心等到一人嘗了一個,燙得齜牙咧嘴喊道“很熟了”,才出手擊暈了鍋邊幾人。正要連鍋端走,卻聽身后有人道:“閣下高人,不若留下,丸子管夠。”

  “你也不差。”李連意想了想,還是將剛端起的鍋原樣放好。“糟蹋糧食可惜,人血丸子估計也不好吃,你讓不讓?”

  “吳某真心留才,閣下如此身手,委身烏合之眾,才是可惜。”

  “盜賊披甲,自詡勇軍;流民狼狽,即為悍匪。你這顛倒黑白的嘴,斷然說不出真心的話。大方山吳?,右參軍,”李連意看著對方衣角獵獵,如夜如魅。“我雖贊你不差,但若我的丸子糊掉,你必死。”

  “閣下想走自然無礙,只是拿了我們將軍的丸子,自該留下姓名。”吳?說著朝天拱拱手,吳軍旗應風揚起。

  “我知道你,你卻不知道我,那是你本事不夠,與我何干。再不拔鍋,丸子就要糊了,你也就要死了。”

  “閣下好大的口......”話未說完,吳?的頭顱滾落在地,他的右手還是準備拔劍的樣子,此時看來,仿佛是在提醒李連意趕緊拔鍋。李連意當即會意,拔下鍋來,尋了鍋蓋,不多時便回歸流民營地。

  “小璠,醒醒。”李連意嘗試幾番,小璠仍是不醒,只好等待。先前那人看著一鍋丸子直流口水,口齒不清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夸海口,果然是馬肉。兄弟好耳力,好鼻子,好身手。”

  李連意自然明白這“好身手”是說他竊技高超,便笑道:“何必哄你?你幫了我,找了碗搛十個去。”那人趕忙謝了,又有話說。李連意阻止道:“再端碗湯去,但別再為他人求了。”那人看了看周圍那些人,不再吱聲。

  李連意坐在小璠身邊,看見雪花落在小璠臉上又消失不見,便解下袍子蓋在她身上。“你可一定要醒來。”李連意心道,閉上眼睛不再多想。

  不多時,丸子的香味一點點飄來。李連意睜開雙眼,看見那人將破碗里的十個丸子都分成了兩半,用樹枝夾起來,給那些縮在墻角的人每人喂一塊,再灌一小口湯。還剩幾人的時候,丸子沒了,那人嘟囔一句“拿湯頂了啊”,便給那幾人灌了兩大口湯。那人自己顯然沒吃,蹲下來舔了舔碗,笑道:“好吃好吃。”舔完便縮到那伙人中間去了。

  李連意搖搖頭,雖不愿多管,卻還是客氣道:“那位兄臺,給我留十個,給我妹子留十個,剩下的你們分了吧。”

  那人的驚喜全變成哈喇子流了出來,“多謝兄弟,多謝多謝。”便笑著仔細數了兩遍,確定留夠了,才將自己碗里的給那些人分了。

  “狼多肉少,你們倒也不搶。”李連意看著這些人不像平常流民,有心問道。

  “二十幾個人,就我還全乎著,他們搶得過?”那人嘗了一個丸子,香得吱哇亂叫。

  李連意早就觀察過這些人,并非像那人說的缺胳膊斷腿,不過有老小婦孺,都是輕傷。“他們搶不過,你不正好一個人吃了?”

  那人搪塞著嘻嘻笑了笑,又要縮回去。李連意指指自己旁邊,那人猶豫一下,蹲了過去。

  “在下李連意,兄臺怎么稱呼?”

  那人躊躇道:“流民賤名,恐污閣下尊耳。”

  “兄臺義舉,位卑德高。”李連意吞下一口丸子,“劉大人安置一家老小在此,李某及小妹深受庇護,當致謝意。”

  “你......”那人驚詫不已,慌亂中想捂住李連意的口,被后者用“筷子”擋了回去。“慎言,慎言啊兄弟,此地寇匪蠻勇,小心被擄了去。”

  “劉大人早被貶放,在此地被當做悍匪屠戮,不逃,反而帶著流民反抗朝廷軍士,餓了肚子不說,一家老小被藏于此已有月余,不知與被擄何異?難道劉大人果真從了匪?”

  “怎么可能!”那人激聲反駁,又突然啞了聲,“在下劉賦晨,是劉大人京府管事,隨大人輾轉來此,深知個中情由,實屬無奈啊。我看兄弟仗義,想也是個明白人,若也知朝中事,細一思索,便不會輕信那些言語。”李連意點點頭,幾番套路,便也清楚了大概。

  劉賦晨所稱劉大人,原是本朝戶部倉部主事劉清敘,今秋因戶部多納大方山戶籍,導致賦稅征繳不齊之事被貶。眾人皆知,向來多的是少納戶籍以貪賦稅的,這多出的戶籍只能說明辦事者愚蠢至極。戶部尋究所責,劉清敘便被辦了。事實上,大方山素有匪寇近千,河南府屢剿不得,便主動招安。匪首吳郤欣然回言,一并交來一冊名單,只要河南府將滎陽城內五百八十一人責為匪民,趕出城內,自己便攜大方山九百弟兄歸了河南府。

  “那吳郤出身落魄,年少時受人欺凌,竟將那些人一一記下,其中不乏小小幼童。想來他為了報復,費盡心機成了大方山匪首。聽說此人小肚雞腸且陰險狡詐,連知府大人都吃了他幾記暗虧。”

  “河南府真允了?”李連意喝完最后一口湯,換了個舒服姿勢坐好。“這么大的事,河南府那起子人怕無法做成皇帝諭旨中那樣。”

  “才說呢,那河南知府正是戶部大人妻弟,先前被貶,才被撈上來就遇到吳郤,自然是要想盡辦法周全。關鍵是那名冊上都不是什么要緊人物,河南府便答應了吳郤,將五百多匪徒給了軍籍,其余安置到滎陽城內。兩相折扣,那五百八十一人便成了這嵐安寨里與吳家軍抗爭的悍匪賊子,反而是河南府招安匪患,圍剿冥頑,屢得褒獎。”

  “五百八十一,”李連意思索道,“說少不少,說多不多,那吳郤能與河南府相衡,如今又是軍甲器械在身的吳家軍,破個嵐安寨不該是個難事啊?”

  “要是一般平民百姓,河南府安一兩個罪名,這些人根本翻不起什么大浪。偏生這里面有個叫傅云的,人稱‘小將軍’,也是地方一霸,被圍困那天認出耀武揚威的吳郤兄弟,糾集了這些人負隅頑抗,未想借著嵐安寨這三丈墻頭,一守就是一個月。我家大人被貶之后心意難平,帶領家眷來此,也是有意要查個真相,便與傅云聯手,卻被圍困于此地污為匪首不說,現下糧草盡絕,全家老小已經餓了好幾天了。”

  好一招偷天換日。李連意輕笑,不知那劉清敘與傅云是不是明白人,但看這管事,身在此間,怕還沒看明白自己鎖在怎樣的局里。攪此風云之人如何會留下尾柄待后人來抓?明擺著是借吳郤攬功,待兩敗俱傷,再清洗后患。朝中那些人行事,慣來如此。

  正說著,小璠輕吟一聲。李連意將其扶起,灌了些肉湯,才見她逐漸醒轉。小璠目中虛空,盯了李連意許久,突然瞳孔放大,往墻角退去。

  “大......”

  “不要著急。”李連意看見小璠認出自己,心下一喜,又喂了幾口湯給她。直等到劉賦晨又縮回那伙人中,才低聲問道:“夫人呢?”

  “......夫人......”

  突然之間,南邊夜空火光大盛,萬千火箭齊發而來。嵐安寨眾人防御不及,一時火光連天,痛嚎四起。

  小璠受驚,竟又昏了過去。李連意速將小璠安置好,又助劉賦晨掩頓好劉家家眷,才往鐘樓行去。李連意留意眾人,輕松認出了自有京官氣質的劉清敘。在其身旁,有一人身形高大,氣勢威武,自然就是“小將軍”傅云了。兩人站在一處,一個清明,一個英武,李連意不禁內心嘆道:真有些文武雙全、死到臨頭的味道!

  城下,吳家軍又壓近半里。想是馬肉丸子吃飽了,陣營里少了戰馬,但人人增了氣勢,持著火把,鎧甲便分外閃亮,在暗夜風雪里氣勢森然。

  “爾等匪賊,膽大包天,深夜行刺,殺我參軍。我吳家軍必將屠洗全寨,以彰王法。”

  “彰你奶奶!”

  饒是再無所謂,聽到傅云如此開場,李連意還是被嗆得咳嗽了幾聲,好不容易止住,又聽傅云吼罵道:“龜孫吳郤,你既然來了,就別放狗說話!什么奶奶的匪賊行刺參軍王法,你吳郤要是個講道理的,我嵐安寨眾人放個屁都能香死你!”

  “傅云,讓你小子多活了幾天,你不但不謝,反而殺害我弟弟,今夜,我就在嵐安寨葬了你,祭我兄弟!”

  透過風雪望去,李連意隱約看到吳郤本人,看那身形,卻不像先前想象的那般賊頭鼠腦,反而這聲音洪亮如鐘,頗有幾分霸氣。

  “龜孫出來了哈!有種你上來!別以為換了身皮就可以顛倒黑白!你給我聽著,只要我傅云活一日,嵐安寨就倒不了!嵐安寨倒不了,你就永遠是土匪!換多少皮都是土匪!”

  兩邊對罵許久,嵐安寨占了上風。吳家軍匪徒出身,哪里受得了這口氣,就又放了一陣火箭。嵐安寨已有準備,未受什么影響,倒是冬夜凄凄,那些火箭剛好可以取暖。嵐安寨又嘲罵一陣,吳家軍終于忍耐不住派兵攻城。

  李連意不以為意,白天時吳家軍就是如此打法。兩邊人數相當,嵐安寨又易守難攻,吳郤此舉,也就是耗耗對方。他要是知道了吳?死因,又怎會多此一舉,只要繼續圍緊嵐安寨,不出十天,嵐安寨或降或敗,別無他數。

  果然,鬧騰了半夜,吳家軍沒撈到一點好處,無奈撤了攻勢,悻悻回營。嵐安寨餓著肚子防守半夜,也是筋疲力竭,傅云有意安排人手站崗放哨以防偷襲,但看眾人模樣,自知有無哨樁并無兩樣,無奈搖頭不已。

  李連意眼見如此,料定傅云早知長久下去,嵐安寨必敗無疑,單憑一口不愿枉死的氣拼著,不得不敬他是條漢子。想到今夜吳家軍接連發難,全是自己拿了一鍋馬肉丸子順手殺了吳?的緣故,雖無不安,卻也難袖手旁觀。小璠又昏睡過去,也是問不出什么,李連意便不作多想,握了長刀向傅劉二人行去。

  “二位大人,”李連意抬手行了一禮,看到那二人回過身來,繼續道,“在下李連意,自請夜守。”

  “你......”劉清敘目光閃爍,頓了一下,“腹中無物,夜守很是吃力啊。”

  “我怎么沒見過你?”傅云喝道,面前這人雙目如炬,風雪夜中無視寒風;笑容低沉隨和,玄袍之下隱約氣勢如山,絕不是嵐安寨中人。“嵐安寨五百八十一人,”他看看劉清敘,“加你二十六,”又問李連意,“你是第幾?報編號!”

  編號?李連意心道:不如胡說一個?

  “你可編好了?”劉清敘道。傅云聞言拔劍向前,將劉清敘護在身后。“抓奸細!”傅云一聲令下,適才躺倒在地的眾人全都迅速起身,將李連意團團圍住。

  “速速招認!你是何時混進來的?吳郤那狗,意欲何為?”

  “在下李連意。”李連意再次抬手道,“未時那場戰斗我就來了,帶我妹妹歇在劉大人家人那兒,適才吳家軍攻寨時就在此處。那個,”李連意指指城墻下,“那個吳家軍,胖胖那個,是我砸暈的。”

  傅劉二人皆是滿面疑云。劉清敘道:“吳郤圍困我等一月有余,蠅鳥不得出,閣下神通,可知插翅之術?”

  “舉手覆掌而已,大人何必笑我!”李連意笑道,“這嵐安寨本就是匪徒居處,大人說的圍困,卻不包括寨后斷山。”

  “雖不包括,可我已派人看守。”

  “大人雖已派人看守,難保我得天相助,聲東擊西。”

  當時李連意上得大方山斷崖,看見林中有幾名女子采揀柴火,不經意間認出小璠,正要尋她問事,林間忽有野豬竄出,驚散眾人。李連意循跡而下,看到嵐安寨后山有人看守,無處得進,便驅趕野豬引開。誰料吳家軍攻寨,小璠被流矢擊中,昏迷不醒。

  “老爺!老爺!”劉賦晨擠進人群,“老爺不知,入夜時分,李兄弟潛入敵營,偷......拿了一大鍋馬肉丸子,都分給夫人少爺們吃了。”

  劉清敘抹了下胡須,依舊疑惑:“吳郤營地那般好進?就沒有人攔你?”

  “自然是殺了幾個人。”

  “幾個?”

  “一個。其他幾個只是暈了。”

  “難道是吳??”傅云悄聲問劉清敘,“吳郤那狗說的是真的?”

  “不可輕信。吳?身手,你我不是不知。”傅劉二人小聲商議了一陣,末了,劉清敘正色道:“即是如此,今夜哨守便托付給閣下了,不幸入此困局,還請閣下與我等一道,共抗賊人。”

  “我與你一道,”傅云道,“別處都不打緊,吳郤那狗沒那本事攻破,單那城門,若是偷襲,無人防守萬萬不行。”

  “正是。如此就有勞二位。”

  李連意笑承了,接過劉賦晨遞過來的水壺,等傅云拿些東西,與其同去城下。

  雙腳踩到地面,血色冰凌瞬間破碎。二人墊了麻袋在身下,雙臂襯在腦后,看那漫天雪花像是趕集般俯沖而下,一時皆閉聲默然。

  不知過了多久,傅云開口道:“劉大人說,他瞧你這刀很是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

  豈止見過。李連意笑笑,轉而言他:“吳郤為何點名找你們五百八十一人的麻煩?”

  “說來不怕你笑。”傅云突然大笑出聲,一時竟停不下來,許久才道,“想起來就好笑,哈哈哈!吳郤那狗有個爹,原先是個倒賣玉石的,一夜間發了,取了好幾個老婆,最小的那個就生了吳郤。當時吳郤還小,他爹卻老了哈哈哈,那幾個老婆就與人私通,被他爹發現,把幾個婆娘打個半死。那吳老頭覺得不解氣,想找人將那些男的殺了,無奈找不到門道,就給自己的小兒子請了個厲害的師傅,從小練武,長大若能成個絕頂高手,殺幾個人便不在話下。哈哈哈哈.......”

  傅云狂笑出聲,直笑得滾落在地,又笑著爬起來,繼續道:“沒想到啊沒想到,吳郤十四歲尋人報仇時,第一個查到的竟然是自己的師父,他老爹當場氣死,他娘也羞憤自殺。吳郤一怒之下,把自己師父傷了。想起這些年來進進出出被人笑話辱罵,吳郤日日醉酒,店里來人就打,大罵不安好心,自然得罪了不少人。終有一日惹了個不好惹的主顧,被人砸了店,追到家里放了一把火,以致流落街頭,受盡嘲弄。”

  傅云說著,還是嘆了口氣。“吳郤本也可憐,忘卻前塵也就算了,誰知他恨意如此深重,連我老哥的唾沫星子都記在我頭上!退一萬步講,我老哥早就死了,我代他受過也無話可說,可是為何連累我妻小?嵐安寨五百八十一人,五百人根本不知他吳郤是誰,更何況那些深閨婦人,襁褓嬰兒,他竟全不放過。”傅云說著,想到一月之前,自己與家人過著何等快活的日子,奈何一夜成匪,被小人包成餃子,不禁面色凝重,心中不甘全在眼中閃耀。

  “你沒想過?吳郤不至于為了報復你們招安河南府。”李連意不想放大傅云的苦痛,便換了個話頭。

  “本也不知,后經劉大人點撥,倒也想到幾分。行匪終不長久,聽聞吳郤是為了他那些兄弟才招了安,圍著我們只是為了報復。若沒有其它緣故,吳郤不會想不到河南府會如何對付他。”

  無言良久,傅云淡聲道:“若無吃食,三日之后,嵐安寨必破。若能解決生計,長據于此,河南府絕不會任我等做大坐視不理,必會派兵增援。劉大人說,若能背水一戰,沖破重圍,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傅云又嘆了一口氣,“談何容易啊!而今只有那寨后斷崖出得去人,可也只是換種死法而已,吳郤那狗肯定第一個扔石頭!”

  傅云擂了一拳麻袋,眼中閃過每一種結局,被絕望、不甘、無奈和仇恨灼燒的眼眶,血絲遍布。

  “沒想過降?”李連意彈了彈手上的灰,將長刀拔出,掀起袍角擦拭起來。

  “如何沒有?這可是六百零七條人命,私下都一一問過的。”

  “結果如何?”

  “除了四十三個十歲以下幼童,只有二十二人明白不降是死,降了,生不如死!可大多數人,以前都是過安穩日子的,他們以為吳家軍是正規軍,能還大家清白,寨里食糧不夠,他們的聲音就更響了。”

  “劉大人如何抉擇?”

  “自然是戰!”

  “你呢?”

  “我要吳郤那狗死在我手里!”

  “那便拔劍吧!”李連意輕喝一聲,飛身而起,長刀劃開雪光,刀鋒閃進城門縫隙,一陣熱血飛濺到傅云臉上。

  “他們來了!何時來的?有多少人?”傅云反應極快,立時拔劍在手,迅速掩身于門后。

  “你說吳郤會第一個扔你石頭的時候。六十多人,他們要炸開城門。”

  “炸城門?”傅云震驚不已,甚至有些慌亂了,之前從未想到此種狀況。

  “無礙,我從城頭下去。你在此守著,只要有人靠近,照準門縫戳幾劍便是。”

  不及傅云應答,李連意已縱身躍至城墻之上。傅云從門縫中擊退兩人,往外看時,那一群人已激戰起來,閃閃晃晃看不清楚人影,只聽刀劍相擊,喊殺聲震耳。

  寨內眾人都已驚醒,各就各位。傅云抽身奔至鐘樓,往下看時,那幾十人皆已倒地卻都未斃命,只不過都頭朝里腳八字,雙臂交錯著圍了一個十分圓整的圖案。李連意身在中心,飛腳踢出一個物件,那東西落地時突然爆炸,發出巨響,火光沖天。

  敵營中似乎喧嘩起來,想是偷襲不成,很是意外。劉清敘不由嘴角帶笑,整頓衣衫,對穩步而來的李連意躬身行了個大禮,笑道:“復大人,別來無恙?”

  李連意擺手道:“無恙無恙,劉大人不必行此大禮。”

  “復大人,適才可是在殺人?”

  “自然是。”

  劉清敘指指城下,“那這又是什么?”

  “這啊,”李連意挑挑刀削般的眉目,“這是我夫人剪的窗花。”

  “啊?哦哈哈哈,夫人高藝,夫人高藝啊!復大人這邊請。”

  “何需客氣!劉大人請。”

  劉清敘攬了一臉懵滯的傅云,與李連意笑談著進入堂內,竟是留了高座,在堂下分左右對坐了。傅云暈乎了,干脆提了個椅子坐到二人中間,問道:“誰能說說,這是怎么回事?”

  劉清敘倒了三杯茶,一一奉給面前二人,又抹了一下胡須,才悠悠道:“這便是我與你說的‘一線生機’。”

  “一線生機?”傅云想起夜守之時,劉清敘悄聲跟自己說的一句話:“留住此人,或可有一線生機。”

  “眼前這位,原是我朝御林軍大清洗者,復無越大人。”

  “大清洗者?什么意思?”

  “以一當百為清洗者,以一當千為大清洗者。”

  “以一當千?”傅云認真思考了一下,“如何做到?”

  “自然是勇與謀。”

  “意思是......”傅云頓時明了,怪不得先前自己萬分懷疑李連意,劉清敘卻擔保他絕無問題,原來是二人身在朝中,早就見過。而他吳家軍不過五百余人,有了大清洗者,何止是有了一線生機,分明是條通天大道啊!

  傅云一想到能活下去,當即跪倒在地。“李......復大人,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們啊,我等如何會卷入此難,你全是知道的!復大人,想您大清洗者之名,絕不虛來,請您救救嵐安寨六百零七條性命,我等做牛做馬,沒齒不忘!”

  李連意瞥了眼傅云,“你起來說話。”

  傅云仍是跪地不起:“請大人救救我們!”

  李連意無奈了,無精打采道:“劉大人是什么意思呢?想你見我第一眼就認出了我,那你不該不知道,我早就不是大清洗者,連清洗者都算不上。”

  “人都道是,一日英雄,絕非日日英雄;鮮有人知,昔日英雄,想成英雄便成英雄。復大人之事,劉某也有耳聞,若真如傳言那樣,劉某倒真是好奇,復大人這些年,走南闖北,風來雨去,什么樣的仇什么樣的恨沒見過?早日放下,豈不輕松。”劉清敘說話時并不看對方眼睛,只是緊緊盯著李連意身側那一柄長三尺有三、寬只寸許的長刀。

  聞言,李連意坐起身來,緩緩將兩只眼睛都睜開了。“我現在是李連意,這是我第三遍告知大人我的名姓。不管我有沒有大人以為的以一當百以一當千的能力,我都無意摻和你們的事。”李連意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遇到小璠,只要小璠一醒來,便有一個頂重要的人要去見,萬萬耽擱不得。

  “可你與我一道守夜,擊傷那些偷襲的了?”傅云不敢表現出大失所望,一激動,聲調就拔高了幾分。

  “那是我暫時有點時間,我拿了吳郤一鍋馬肉丸子,殺了吳?,不該讓他把這賬算在你們頭上。”

  “可現在吳郤圍困了我們,也圍困了你,和你妹子!”

  “我進進出出又不是一兩回了,你說這話有什么意思?我不會管閑事,但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暫時餓不死的法子。”

  李連意就將如何誘捕林中野豬的辦法跟傅劉二人說了,又簡單商量了后半夜守夜之事,便聽劉賦晨來報,說是小璠醒了。

  李連意二話不說,奔至小璠處,見一婦人正在為小璠敷冷巾。

  “箭傷發了,燒熱退不下去。”婦人言道。

  李連意認出這婦人是劉清敘家眷,躬身謝了禮,“有勞了,我來吧。”眾人都后退回去,各干各的了。李連意扶起小璠,近乎懇求道:“我一直相信一定能找到你們。請你告訴我,夫人她......她現在在哪兒?”

  “大人......”雖渾身無力,小璠仍咬牙道,“夫......夫人若在,定會心疼大人......”

  “她在哪里?”李連意迫不及待,雙目遽然變紅,全然忘記自己從未做過接受一個令人瘋狂的答案的準備。

  “大人追那些馬賊而去......另一伙賊人便來了,我等盡數被擄......夫人......不堪凌辱,不愿屈從,被賊人殺害......連小少爺都......”

  默然無言。

  李連意感覺到自己的魂魄逃離軀體,腦海中溢滿白色的江水,有些黑色的影子在其中翻騰。他看著小璠的眼神靜得可怕,許久才動了動嘴唇。

  “小少爺?”

  “夫人那時......已有一月身孕......”

  “是誰?”

  “大方山二當家......”

  “吳??”

  “不,是吳郤......那時,吳郤才是大方山二當家......”

  “嗯。”李連意漸漸恢復了呼吸,“你休息。”

  曦光鋪在鐘樓上,一夜風雪,終以一抹光亮收場。李連意抬起撐在城墻上的左手,看到手心沾染的血跡,與日出的神采別無二致。

  “復大人......”劉清敘與傅云靜靜立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將二人的臉暈染成金黃,他們卻看不到李連意是何神色,只看到他突然間佝僂的背,好像壓著悲痛與黎明抗衡的結果。

  瞬霎之間,周遭空氣驟然變冷。李連意目光一凜,任何人都沒有看清他是如何拔刀,三丈城墻上卻已留下深深一道刻痕。傅劉二人回過神時,只看得到李連意翻飛的袍角;他的背影,就好像在晨風中,有一顆心散去。

  “快!快!快去追!”劉清敘將傅云猛推了一把,后者才醒悟過來。

  “追什么大人?他是大清洗者,正好將吳家軍全部滅了。”

  “你知道什么!時機未到,時機未到啊!快追!”

  傅云不敢耽擱,迅速追了出去,看見李連意身影已經進了敵營。他尋摸了幾條路徑,大白天的,好不容易摸了進去,看到李連意正往敵營大帳行去,便瞅了個時機,飛撲而出將李連意壓倒在地。

  傅云看到李連意的眼睛,那目光猶如冰山,長年不化,令人不敢直視。傅云瞬間意識到:要不是李連意早就認出了他,恐怕自己此時已經成為碎片。

  二人剛立起身,便看到三人匆匆往大帳而來。四下無處隱身,李連意牽起傅云,飛身附在吳軍大旗之后,看到那三人只有一人進了大帳,余下二人守在門口。李連意環顧四周,發現只有帳頂可以探聽,便身如輕燕般,牽著傅云毫不費力地落于大帳頂處。

  “將軍?將軍!快醒醒!有消息了!”

  “有何消息?”是吳郤的聲音。

  “河南府來了消息,說援軍不日便到。”

  “來了多少人?”

  “一千。”

  “這么多!媽的這么快就想吃了老子!”

  “他們還追問戰馬的事呢,說那馬是用來作戰的,不是用來吃肉的!”

  “老子就愛吃馬肉丸子!”

  “是是是,將軍您消消氣!來者甚眾,置氣無用啊!”

  “別叫老子將軍,老子是大方山山主!等老子困死嵐安寨里那群畜生,領著兄弟們重回大方山,屆時再接回滎陽城里的兄弟,往后還會怕他河南府!”

  “他們來得快,我們的時間怕是不夠啊!”

  “急什么?他們來之前,肯定是糧草先到。”吳郤思忖了一下,“通知滎陽城里的兄弟,明日午后開始撤回。傳令一部二部,一接到糧餉,就與之前所有儲備全部送到山寨。切記掐好時間,一定要在河南府軍出兵攻打嵐安寨以后。城破之時,余下兄弟分兩路速回山寨。”

  “是!”

  “援軍由誰帶領?”

  “鳳陽郇俟。傳聞此人甚為陰狠,將軍可要小心了。”

  “哼,這些年老子殺過的人沒有上千也有八百,郇俟,他死定了。”

  傅云伏在帳頂,此刻渾身已被汗水濕透。李連意輕聲道:“回去將消息告知劉大人,他知道怎么做。”說著就要拔刀刺頂而下。

  傅云急忙抱住李連意道:“你一出手,我如何出得去?吳郤是你的,沒人跟你搶,我也不搶了!你能不能先帶我這條小命回去報信?那一千人馬一到,嵐安寨眾人可就必死無疑了啊!”

  李連意全身散發著殺氣,他的目光冷得發寒,連他的身體也是。盡管如此,傅云還是緊緊抱著不撒手。“救救我們大人,吳郤那狗跑不掉的!既然我們目標一致,你何不在報仇的時候順道救下我們!”

  “誰?”忽然賬內一聲喝問。吳郤等人出帳看時,天光明媚,吳軍旗在風中曳曳飛升,哪里尋得見什么人影蹤跡。

  李連意帶著傅云飛出敵營,人便有些暈怔,連自身安危都不顧,竟在嵐安寨與敵營中間那十多畝伏尸中徐徐搖晃,任憑傅云牽扯著才至寨內。

  看著李連意失魂的樣子,傅云難抑懷疑,這位大清洗者與傳說中的大清洗者可是一樣的?他無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會讓一個大清洗者淚涌如冰山融水,帶給人毀天滅地的感覺。

  劉清敘仍在鐘樓等待,傅云正待言說情況,卻看到劉賦晨提著衣角飛奔而來,“老爺!老爺快隨我去看,我們捉住了!”

  三人繞到寨子后院,看到靠近林子的圍墻豁然開著個口子,邊上圍著幾個壯漢。那些人中間生著一團火,火正旺,架著幾截殘肢斷臂在烤,煙霧升起,一股惡心的肉味竄進鼻中。

  “我們用了你的法子,還以為到了夜里才管用,沒想到那野豬根本受不了這腐肉,一聞到味就沖了進來,立刻就被我們活捉活拿了!我們又備上了,保不齊還有蠢豬沖進來呢!”一壯漢興奮地解釋了一番,邊上的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沿著地上的血跡,傅云看到許多人都圍在已被開膛破肚的野豬周邊,贊嘆那幾個屠夫的手藝。他閉上眼,抿了抿起了皮的嘴唇,正聲道:“敵援到了,一千人。”

  適才還在為有肉吃而歡動不已的人群,剎那間寂靜下來。沒有人說話,所有的目光都在劉清敘、傅云二人臉上徘徊。良久,劉清敘落下雙膝,就跪在野豬流下的那攤血上。冬日午時的陽光憐憫地撫著他的臉頰,他重重磕下一個頭,請求道:“復大人,救救我們。”

  傅云清楚堅守不過戰死,最后關頭還能一刎解脫;若落在吳郤手中,嵐安寨六百零七人便會生不如死,死不瞑目。他隨劉清敘跪了下來,也只冷靜地磕了一個頭,懇求道:“求大人救救我們。”

  后院眾人都驚住了。他們并不熟悉李連意,這些日子都是劉大人和傅將軍帶著他們抗擊吳家軍,看到劉清敘如此舉動,都議論起來。

  不多時便有人直接忽略李連意道:“吳家軍是賊寇,那援軍不是吧?吳郤與你們有仇,那些援軍有沒有呢?”

  “是啊,不如等援軍一到,我們便降了!”

  “有道理!如此就有活路啊!”

  “我們要降!”

  眾人吵吵嚷嚷,許多本在城樓站崗放哨的人也都來到后院,前后傳達了情況,一時間竟有人要開城門。

  “噌!”刀意狠厲,飛濺于地,那些剛出動手腳的人驚滯住了,僵在原地。

  “別忘了,你們現在是匪,是大方山冥頑不化的匪寇。朝廷要你們死,河南府要你們死,吳家軍要你們死!死,再容易不過。你們誰愿意活?站出來,我免你們死,我帶你們活。”李連意的話如他飛出手的三尺長刀般擲地有聲,這大半年里他追蹤各路賊寇,如何不知降如同死。

  人群中又有七嘴八舌道:“不錯,降必死!”

  “不能降!就是河南府讓吳家軍圍困我們的!”

  “請復大人救救我們!”周圍稀稀拉拉又有幾人跪下。那些執意要降的人懼于長刀,也安靜下來。

  李連意將傅劉二人扶起,凜視眾人。“嵐安寨六百零七人,身體健壯者,留三十人。其余人等,今日夜從寨后斷山出走,或以族,或以戶,投靠遠方親友,此生勿回北境。”

  院內再次熙攘如沸。何人留?何人走?何方有遠親?何時能聚首?

  適才跪著的人也都起來了,彼此嚷嚷吵吵。有人愿留,家人不愿;有人不愿,旁人苛責。更有人等,想著死時有伴,倒下有墊,寧愿同歸于盡,也不愿在生與死的抉擇中,變成留下來死的那三十個。

  “大家靜一靜!”劉清敘發話道,“賊寇一千五百,皆是精勇,又有鎧甲糧草,不似我等老幼傷殘,飲風咽雪,食不果腹。而今之計,唯有舍小眾救大家。既然各位無法抉擇,那便除卻婦幼,自愿留人。如此總好過全部覆滅,化為爛泥啊!”

  “我傅云,攜長子綺生留!”傅云義無反顧道,看了妻女一眼,與年僅十四歲的傅綺生立于人前。

  傅云帶頭,一時間便有多人站出。粗粗一數,竟有六十余眾。

  “眾位且寬心,留下不是要讓你們死,而是要讓吳郤死!”李連意承諾一句,便與傅云等人,細細挑選了三十人,其余人一概遣散。

  李連意去看小璠,看到劉清敘正與家人話別,遂問道:“大人不走嗎?”

  “復大人適才說,留下不會死,劉某便就不走了。想以大清洗者之能,所留之人不過只有焚尸之用,以免疫病突起,累及無辜。大人有此心腸,必得好報。”劉清敘說著大笑起來。“想必復大人擔心小璠姑娘,我已囑咐我家管事,若小璠姑娘愿意,便隨我家人一起離開,去閩西故人處,也便日后相聚。”

  “無越在此謝過。”

  “聽到大人如此稱呼自己,劉某甚感欣慰。”

  “一年前無越請辭朝堂攜夫人游歷,不料與其分散,之后便以夫人名諱往來尋找,早已忘了自己是誰。”

  “逝者已逝,生者長哀。”

  “不,無越要讓害我夫人者以命償命。”李連意淡淡的口吻,劉清敘卻在那“命”字里聽出了血流成河的味道,不禁心內一笑。

  傅云行來,三人入堂,還是先前那般落座,正式商議破敵之事。

  傅云道:“我方三十二人,敵之援軍今日酉時便到,如此敵軍便有一千五百。”

  劉清敘亦道:“吳郤假意招降,以嵐安寨眾人為掩護,盜得糧餉軍備,金蟬脫殼,膽大之至。”

  李連意道:“不知劉大人可知郇俟此人?”

  “河南知府胞弟,武藝超群,頗受重用。”

  “吳郤已知郇俟為雀,不會一心捕蟬。”李連意思忖道:“今夜我入敵營,將吳郤假意招降之事暗示郇俟,使之變身螳螂,先滅吳郤。”

  “如此一來,我們便是黃雀了!”傅云思索道,“可敵軍甚眾,即使兩敗俱傷,我等三十二人,如何行事?”

  “吃飽喝足,升大寨旗,立于城頭觀望即可。”

  日未西沉,藏于烏云,天空凝重欲雪,風夾著寒氣撲在臉上,似乎也夾雜著郇俟引兵進駐時的驕橫。李連意看著手里的刀,腦海中響起妻子曾經唱給他聽的歌。如今歌猶在,昔日繾綣情侶卻是生離死別,李連意捂住絞痛的胸口,心中怒火灼干了他眼中的淚,他低聲呢喃道:“連意,我違了誓言,又做回復無越,你可怨我?我曾許諾,要帶你賞遍天下花草,待此事終了,我便去做......”

  “大人,你看這旗如何?”傅云帶人抬來一面玄色大旗,上面用紅色布條縫了“嵐安寨”三個字。

  “不夠威武。”

  “不夠威武?要如何威武?”

  “要那吳郤與郇俟看了心神大亂,方夠威武。”話音剛落,三丈墻頭留下第三道刻痕,李連意人影已至城下,踏著那十畝伏尸往敵營去了。

  李連意利落地扭斷一吳家軍的脖子,拖至隱蔽處換了衣服,帶些酒食與四五個郇俟手下瞎聊起來,說了些自己不愿為匪、想要成為真正的河南府軍、討些提攜之類的話,沒多時便將吳郤用心,一并行動時辰盡皆透露出去。

  郇俟已落帳入座,與吳郤觥籌相交,笑里藏刀。那些人速報了消息與郇俟。郇俟握著酒盞,不動聲色,照舊與吳郤談笑風生。

  戌時末吳郤回到帳內,不多時便有一人至。李連意靠近時便聽見吳郤柔聲承諾道:“我要帶你回山上。”

  另有人道:“若是?兄弟還在,你斷不會說這話與我。”雖是男聲,卻煞是動聽。

  不知吳郤是何神色,許久才聽他道:“?弟死于非命,此間便不再有他了。”

  “那我便信你。”帳內傳來笑聲,李連意隱隱覺得某處有異,未及思索,忽聞喊聲:“你們快看!那些匪子立寨了!”李連意同眾人望去,見嵐安寨城頭立起了玄色寨旗,比先前那面大了三倍,又有無數小旗同火把兩邊延開,在夜色中蕩起風聲曳曳,好不氣派壯觀。

  河南府軍與吳家軍見狀迅速整頓,持戟待命。郇俟策馬上前,對同樣吃驚不解的吳郤陰陽怪氣道:“吳將軍不是說,嵐安寨已被圍困多時,糧草盡絕么,怎么那些人看起來個個龍精虎猛,不像是時日無多?”

  吳郤哪知嵐安寨三十余人幾乎吃掉一頭野豬,敷衍道:“想必是裝出來的,故意做給我們看。”

  “裝出來的?”郇俟嗤笑一聲,“吳將軍匪寇出身,難道不知眼前那面旗子是何意思?嵐安寨能在吳將軍眼皮底下做大,難道不是吳將軍刻意留著那些人性命,想要換得糧草軍備的緣故?”

  “郇將軍說的哪里話?”吳郤笑道。

  “勿再抵賴!我已得密報,你吳郤招安剿匪為虛,行騙行到知府大人頭上,實是找死!”

  “郇將軍說笑了。”吳郤仍是笑道,話音剛落,郇俟執馬韁的四截手指斷飛到空中。“同僚一場,我本想讓你多活一日,豈料你如此不識好歹,那我便立刻送你去見閻王。”

  郇俟驚落馬下,卻也不是等閑之輩,無視斷指之痛,凜然道:“眾將聽令!吳郤賊反,一個都別放過!”說著自與吳郤拼起生死來。吳郤手下哪會等什么令下,郇俟斷指時就已動手,早就將許多河南府軍砍得血肉模糊。吳家軍雖在少數,無奈個個蠻勇;河南府雖眾,長途而至,體力稍欠,一時間遭敵猛砍,落得下風。

  嵐安寨內老弱病殘,本就不被重視,兩相拼殺,誰還想得起來?李連意抽身回寨,命令二十人分兩路潛入敵營,先燒郇俟軍帳。

  郇俟正與吳郤斗得難解難分,乍見營帳被燒,不禁對吳郤破口大罵。只因燒殺搶掠本就是匪徒風范,吳郤并未懷疑是他人手筆,大笑道:“誰讓你郇俟落到我的手里!”少傾,吳郤營帳也起了大火,連帶著私藏的糧草都燃燒起來。吳郤怒上心頭,招招殺意。吳郤果斷狠勇,郇俟武藝超群,二人狠斗,劍光如雪。

  半個時辰后,那二十個人都安全撤了回來。李連意上到鐘樓,才知早有雪花落下,只是遠處火光過盛,灼浪隔絕了寒氣,才未察覺。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劉清敘笑道,眼中火光里有人影廝殺。他深諳參戰雙方心理,死亡對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影響,河南府軍大都家境殷實,沒有幾個愿意豁出命來;光腳的卻不怕穿鞋的,因此裝備的差距上有一出勝負,拼命的勇氣上又有一出勝負。

  傅云氣喘吁吁而來,看到遠處火色的血光,幾乎笑倒在地,好一陣子才扶著城頭道:“復大人,我這寨旗可夠威武?不知那兩小兒有沒有吐血三升?”

  劉清敘撫須笑道:“未吐血三升怕也氣得夠嗆。”繼而擔憂道:“看這情形,估量郇俟所剩猶有三百余人,破我嵐安寨綽綽有余。”

  傅云笑說:“寨旗已立,嵐安寨易守難攻,不管最后活下來的是誰,都不會輕舉妄動。更何況我等有復大人壓陣,所留三十人也非懦夫,何需怕他!”

  劉清敘看看一言不發的李連意,問道:“復大人可是擔心小璠姑娘?大人大可放心,盡管山高路遠,她與劉某家人一定會安全到達。”

  “她?”李連意突然捕捉住一直閃存于心中的疑影。“她們可已下山?”李連意急聲道。

  “都已下山,我是送他們全都下了斷崖才回來的。”傅云撓撓腦門,疑惑李連意何意,正待要問,李連意縱身飛躍,倏忽不見了蹤影,竟是往那斷崖方向去了。

  “劉大人,這可如何是好,復大人要是走了,我們這些人可就死定了啊!”

  “他會回來的,”劉清敘胸有成竹,完全不似傅云急火攻心,“而且會很準時。”

  李連意追至崖下,問到劉清敘家眷去的方向,一路越影飛枝,終于看到劉賦晨一行。

  劉賦晨看清突然降下的身影,還以為追兵來了,心下大慌,待看清是李連意,才松了一口氣,恭謹道:“復大人可是來和小璠姑娘道別的?”

  “她人呢?”

  劉賦晨從后邊行人中喚出小璠,小璠卻躲閃不前。李連意拽緊她道:“你只答我一個疑惑,我便放你走。”

  “大......大人請說。”小璠眼神躲閃,終不敢正視李連意。

  “你六歲進府,雖為侍婢,但我夫婦待你不薄,此話當真?”聞言,小璠點了點頭。

  “那你實話告訴我,那吳郤本喜**,為何要捉夫人?夫人已死,你又如何活了下來?”

  “夫、夫人還活、活著。”

  “說實話!”李連意厲聲吼問。

  “是真的!”小璠跪倒在地,滿面淚光。“大人,您追匪賊而去,又有賊人來,是劉大人救了我們,留線索引大人您來滎陽。”

  空氣驟然一凝,眾人皆被突然籠罩的殺氣嚇得無聲無息,似乎連空中的雪花都暫時懸停在空中,做好了就此融化的準備,瞬息之間,卻看到李連意的身影迅速堙沒在夜色當中。

  嵐安寨后院里燃著虛張聲勢的大火,那些旗幟、火把全都固定在城頭,留下來的三十人早已不見了蹤影,鐘樓上只有一個人影立著。

  “復大人,我將傅云他們都遣散了。您放心,尸體會有人處置。”眼前的火將滅了,最后的敵人即將現身。劉清敘并未回頭,他對身后的腳步聲說話,感覺到那把長刀的顫動時言語中也無一絲情緒。

  “我使小璠姑娘以尊夫人及莫須有的小少爺為詐,令大人失去玲瓏心思一心復仇,恍惚多時識不出這其中真假。”劉清敘躬身拜道:“如此揪人痛處,實屬無奈,還請大人見諒。”

  “我夫人何在?”長刀拖在地上,刀鞘滑落。

  “自然是在安妥之地。”劉清敘回轉過身,“滅了城下余孽,活捉郇吳二人與我,大人夫妻便可團聚。”

  “我曾有諾于我夫人,再不造大清洗之孽。”

  “我等凡人僅有一世輪回,誓言卻是隨立隨廢,大人難道做不出對的抉擇嗎?何況大人先前已經起了殺心。”

  “是誰叫你用此種手段威脅于我?”

  “大人何不細想,普天之下誰有本事劫殺御林軍‘復’列大清洗。”

  唯有御林軍。

  “皇上欲除毒瘤清洗朝野,已非一日,”劉清敘朝北方夜空拱手道,“本想從戶部著手,不料戶部出手更快。皇上將計就計,故劉某親攜家人,以身犯險,誓將毒瘤連根拔起。”劉清敘吁出一口氣。“復大人不會以為身為大清洗者,朝廷這地兒,想離便能離了吧?”

  “黑棋子。”李連意瞌目一笑。是非到頭,究竟誰是蟬?誰為螳螂,誰又為雀?

  “不錯,黑棋子,從來都在局中。”劉清敘望向遠處火光,“此刻,他們看到城頭無人,便會知我等空城之計,這殺孽,你躲不掉。我要做成鐵案,只要郇吳二人性命。屆時還請大人一同還朝,秉明此事,助圣上一臂之力。”

  “她真的還活著嗎?”

  “大人唯一的軟肋,劉某唯一的籌碼,劉某以全家性命作保。”

  大方山下,嵐安寨前,伏尸堆疊,血流成河。郇俟與手下三百二十一人,圍著吳郤一人。

  吳郤笑道:“命都是一樣的,誰挨一刀不是死呢?”說著便要提劍自刎。忽然長刀飛至,吳郤雙臂俱落。吳郤不禁惡吼一聲,怒視突然出現的李連意。“你是誰?”

  郇俟以為來者與自己目標一致,忍俊不禁。“怎么死都是死,問那么多做什么?他......”

  “嚓!”李連意無心再聽任何人言語,手起刀落,郇俟雙臂亦落。

  “我是復無越。”李連意道。聞言,那些揚刀逼近的河南府軍里連戰馬都后退了一步。

  非勇非謀,只有滿腔的命不由己。

  不過一個時辰。

  李連意倒在血水間,頭枕著自己削落的一截臂膀,看著漫天飛雪,思慮不清過去一日自己救了多少人,殺了多少人。

  他想起與夫人完婚幾載,一直沒有孩嗣。一日夫人拜香歸來,與他言說一燈大師的一句話——手握孽血,心愿難成。便決定請辭朝堂,余生不造殺孽。

  卻是句夢話。承諾與摯愛游遍天下山水,到頭來卻走不出一方棋盤。李連意向天長笑,眼中淚水無聲滑落。他既哭既笑,駭人的目光使雪影中的他如幻如魔,詭異至極。

  風雪更甚,只聞老鬼唱,新鬼和:

  天光明媚兮落我塵埃,

  將軍不歸兮山河殷紅,

  心不死兮魂不來,

  魂不來兮命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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