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對岸，張溥引著眾人，蜂擁到了夫子廟。

　　那時各地的夫子廟，都是有官家派人守著的，而守廟的人多姓孔。

　　在此守廟的，正是孔子六十三代孫，孔貞璠，雖只是秀才，卻也頗受尊敬。

　　到了夫子廟門前，眾文人立刻安靜了下來。

　　站在最前的張溥對侯方域道：“侯公子，你我一同扣門吧！”

　　侯方域受寵若驚，連連推辭道：“萬萬不敢，張先生真是折煞我了，我何德何能啊！還是您來！”

　　張溥見他不肯，也不強求，點了點頭，便走上前去，抓了門環，輕扣了三下。

　　片刻后，門吱呀呀地開了一條縫，一個小童從門內探出頭來道：“何事？”

　　張溥道：“煩請稟告孔先生，我們來祭拜圣人。”

　　“先生說，今日不是祭拜的日子！”

　　“還望回稟，我等今日也是有要緊事，還望孔先生出來一敘！”張溥道。

　　那小童眨眨眼，道：“那我再去和先生說一聲。”說著，又吱呀呀地關上了門，跑了進去。

　　眾人也只能在廟外安靜等候。

　　可是這時，突然從眾人后方，傳來一陣嘈雜之聲。

　　“是阮胡子！”“是閹黨！”“無恥之徒，你怎么敢來這里？”“之前你玷污了讀書人的名聲，今日還來玷污孔廟圣地！想挨揍不成？”“打他！打他！”

　　隨著這樣的叫喊聲傳來的，還有哀嚎呼救的聲音。

　　侯方域在前方似乎聽明白了，是眾人發現了早年依附閹黨的阮大鋮，盛怒之下，正在圍毆。

　　侯方域突然心中不忍，對冒襄道：“辟疆兄，可愿隨我前去？”

　　“朝宗想干什么？”

　　“制止他們！”侯方域道。

　　“好，我隨你去！”冒襄點頭道。

　　于是，兩個人大喊住手，分開眾人，擠進了群架現場。

　　終于，到了最里邊，只見有一個人躺在地上，嘴角眼眶都出了血，頭發散亂，胡子也被拔掉了一半，更不用說衣服已經破敗不堪。

　　侯方域看了心中不忍，便上前將阮大鋮攙扶了起來。

　　那阮大鋮也著實被打得夠嗆，渾身哆嗦，站不起來。于是，冒襄也上前幫忙，將他勉強攙扶了起來。

　　“侯公子！你有所不知，這阮胡子，可是實打實的閹黨。當年他在京城的時候，被魏忠賢收為干兒子，害了多少忠良！”一個文人道。

　　“對！我父親說，當年就是這阮大鋮編了東林點將錄，陷害忠良，才讓魏忠賢殺了那么多東林黨人！”一個公子道。

　　“魏忠賢我們揍不到，可是這阮大鋮就在眼前，今日，一定要打死他！”

　　群情立刻又憤怒起來，更有甚者又上來拉住了阮大鋮的脖領子，嚇得阮大鋮緊緊地抓住侯方域和冒襄。

　　“諸位，大家聽我一言！先聽我說一下！”侯方域道，“當年阮大鋮在京中的時候，家父也在京城，而且不瞞諸位，家父曾經和阮大鋮還是至交好友！”

　　“什么？”“不會吧！”眾人中突然出現一陣議論。

　　侯方域知道，自己今日把父親和阮大鋮的舊交說了出來，是有一定風險的，如果自己父親在這，更是斷然不會同意。

　　可是他同樣知道這些文人，有哪一個真正不畏權貴呢？從今日眾人對自己的態度就看出來了，他的父親侯恂，就是如今新的權貴。

　　今日他把父親和阮大鋮的事講了出來，這個人，便是保下了。只不過此時也絕不能往自己父親身上潑臟水，還是要把其中關系說清楚。

　　“當然，那還是阮大鋮初入京時，當時他還是六君子之一的左光斗大人門下。我父親愛才，而阮大鋮又是出了名的才子，所以便和我父親成了至交。可是不想阮大鋮半途投入了閹黨，我父親因此也與他割袍斷義，再無往來！”

　　“原來如此！”“侯公大義啊！”眾人又道。“既然如此，侯公子，那就更不該保全于他！”

　　侯方域等眾人說完，又道：“我父親當年每每嘆息，說這阮大鋮有才無德，遇事不辨是非，遇人不辨忠奸，所以做了很多孽。可是他后來幡然悔悟，辭官回鄉，不再為魏忠賢賣命，說明他還是良心尚存的。”

　　眾人聽了侯方域這番言論，想著既然這是侯恂的評價，便不再說什么了。

　　侯方域轉頭對阮大鋮道：“阮大鋮，我父親讓我轉告你，你的才情，可比那玉茗堂的湯若海，希望你效仿之，莫要再問政事了！今日之事，我想，你可以作為前半生罪孽的救贖。如今魏閹已經敗了，還望你好自為之！”

　　阮大鋮聽了，感激得老淚縱橫，向侯方域深施一禮，接著又向冒襄深施一禮。他抹了抹眼淚，便一瘸一拐地走出人群。

　　這時，人群中想起了一聲贊嘆：“好啊！真好啊！”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四十幾歲的人走了出來。他素衣打扮，卻器宇不凡。更奇怪的是，眾人見了他，都趕忙躬身施禮，倒是比對張溥先生還要尊敬。

　　“公子宅心仁厚，遇事明辨，處理妥帖，真是宰輔之才啊！”那人走到侯方域面前贊嘆道。

　　侯方域連忙拱手，謙虛道：“不敢不敢！敢問尊駕是？”

　　這時，張溥也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對侯方域道：“這位乃是孔子第六十三代孫，孔貞璠先生。”

　　侯方域恍然，怪不得大家對他如此敬重，于是忙又躬身施了一禮，道：“晚生歸德侯方域，在前輩面前獻丑了！”

　　孔貞璠一把挽住侯方域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走，我們進廟吧！”

　　說著，便引著侯方域率先走進了孔廟。

　　孔廟之內，在眾人的一片謙讓聲之中，終于列隊完畢。張溥自然居首，在孔貞璠、張溥和眾文人的推舉之下，年紀輕輕的侯方域竟然位列次席。

　　夫子廟雖為圣地，但是儒家思想講究愛民，所以雖是祭拜大典，也允許平民百姓進廟觀瞧。于是，這時的侯方域立刻成了在場的金陵百姓議論的焦點。

　　更有在場的大姑娘小媳婦暗暗投來了崇拜愛慕的目光，在場的王婆劉媽等也躍躍欲試，想為自家的閨女，或者是為了自己好好爭取爭取。

　　人群中的小乙聽著老老少少眾女子嘰嘰喳喳的議論，心中只覺好笑。可是越到后來，越看見幾個女子已經明目張膽地沖著侯方域眉飛色舞，心中便好生惱怒。

　　他噌地一下子竄出人群，跑到侯方域身邊道：“侯公子，我家小姐很著急，她想要見你！”

　　這時侯方域身前的張溥道：“小乙，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待到大典過了，侯公子再去。”

　　小乙被張溥訓斥一番，也覺得不合時宜，便要退回去。

　　侯方域攔住他道：“知道香君找我，所為何事嗎？”

　　小乙道：“這，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太久沒有見公子了吧！”

　　侯方域聽了小乙的話，心中一暖。

　　是呀，侯方域也覺得，真的好久不見了！

　　他看著小乙，又看了看張溥，突然激動道：“張先生，不好意思，方域，先告辭了！”。

　　說罷這話，侯方域拔腿，便向廟外走去。

　　“侯公子留步！”是孔貞璠的聲音。

　　侯方域停了下來，孔貞璠也趕上前來，對侯方域語重心長道：“侯公子好糊涂啊！你難道覺得孔廟中事，只是簡簡單單的祭祀嗎？”

　　侯方域拱手道：“多謝孔先生。這其中利害，方域自然知曉。承蒙您的抬愛，讓晚生忝列次席，可是，晚生現在要去做的事，比什么都重要。”

　　“不，你不明白。”孔貞璠湊近了侯方域，低聲道，“今日你把手中的香敬了，少年英才，明日便可成江南文人的魁首。可你今日這一走，你想過江南文人如何看你嗎？”

　　“那，要不，侯公子就先上了香，再去？”小乙小聲道。

　　侯方域笑著搖搖頭，他無法掩飾內心和眼中的激動，他興奮地抓住孔貞璠的胳膊道：“方域，顧不了那么許多了！”

　　說罷，他再也不顧身后眾人詫異的目光，奔出了孔廟，向媚香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