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茂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一天,他和一群老少爺們兒一起掄著鋤頭鐵鍬在臟兮兮、泥呼呼的環(huán)境里挖土!仔細想想,上一次碰鐵鍬還是好幾年前學校開展植樹節(jié)活動的時候啊。就算是那個時候,大家也不過是談笑風生地做做樣子,擺拍幾張照片,哪里會弄得這么狼藉不堪呢?
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樣匪夷所思的局面,完全是惡劣的天氣造成的。前一天那下了一整天的暴雨使唯一一條進出村子的道路被滑坡的山體掩埋了。據(jù)說被掩蓋的道路有近百米,外面的車進不來,里面的車出不去,村子里面眼下又沒有工程車輛。所以,在等待救援的時候不能坐以待斃,只好先靠人力疏通——這都是早上來喊張茂的毛伯伯告訴他的。
“村子里盡是些老頭兒和小孩兒,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沒得幾個,你得出大力哦!”往事發(fā)路段走去的時候,毛伯伯這樣說。
“也太不拿自己當外人了。”張茂心里這樣想著,嘴上苦笑著應承下來了。不過,對于能出上多少力,他自己心里也沒什么譜。他是慣于伏案工作的,且不像許多別的中年男人那樣有健身的習慣。雖然他的體格天生是有些塊頭的,但是常年閑置的肌肉有多少力量可以緊急調(diào)出來使用呢?早上,在毛伯伯說明了情況之后,他是想拒絕的,可是,光是看看自己的塊頭和老人的對比,也覺得拒絕是不應當?shù)摹K灾缓煤葜囊灰а溃^來了。
接下來都是辛勞。
一開始,空氣中還漂著細細密密的小雨,大家的衣裳幾乎不能確定是被這小雨潤濕的,還是被汗水浸濕的。后來,小雨止住了,漸漸的,天空中的云朵也散開了。太陽從湛藍的天空中露出臉來,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因為山里的滑坡,許多樹木被沖到了路中間以及另一側(cè)的水田里。看那些野生的、奇形怪狀的、大小不一的樹,很難想象它們還會被栽進土里好好呵護著恢復生命力——來的路上,張茂聽毛伯伯說了,那一段路因為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滑坡了,所以正在籌備著建一段水泥的防護堤。可是,眼下,就算是它們,身上濺了許多泥點,又被雨水粗暴地洗刷過的它們,也好像因為雨后陽光而神采奕奕了似的,掛著水滴的葉片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張茂還想到處看看,這種災難現(xiàn)場不是那么容易見到的。但是很快,村民們在老年人的安排下有序地工作起來了,張茂自然,也投入了其中。
大家從家里拿出來了各式各樣的工具,除了挖土用的鋤頭鐵鍬,還有各種大小的筐和桶,用來挑土的。張茂是年輕人,照說應該挑土的,可是他試了一下,根本沒法把兩端各有一筐濕土的扁擔挑起來。于是,他被安排著和幾個健壯的婦女一起抬土,這工作他勉強能做,但是沒抬兩趟,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肩膀疼得不行了。沒辦法,他只好齜牙咧嘴地用兩只手托著扁擔。最后還是那幾個婦女“解放”了他,打著趣說著笑地把他弄去挖土了。
就是這樣,干了個把小時,才剛到中午,他就已經(jīng)顯出精疲力竭、眼冒金星的樣子來了。當大家還都有說有笑的時候,張茂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兩筐土的間歇,他顧不得那么多了直接一屁股坐到了泥呼呼的石頭上。
“這是誰家的年輕人啊?”他仿佛聽到有誰在問,但他聽不清楚回答,他的腦袋暈乎乎的,大約是在不停低頭抬頭的重復中缺氧了。
最后解救他的還是那幾個婦女,她們不管不顧地把張茂從地上拽起來,交給毛伯伯,讓他領(lǐng)回家去。
“啊呀!啊呀!你們年輕人,體力怎么這么差哦?”毛伯伯一邊走一邊慢慢悠悠地說著,“要加強鍛煉撒!”
張茂,因為身體的不適,很沒精打采地答應了一聲。他每走一步路,就擔心自己身上的零件掉一個下來。
“你先回家洗個澡睡一會兒,醒了之后到我們家來吃飯。你不用擔心時間,我讓老太婆給你留一份飯。”毛伯伯這樣自顧自地做出了安排,大腦缺氧的張茂聽得不怎么真切,不過還是答應了一聲。
終于到了小院的門口,張茂打開院門慢慢邁進去。
“你休息吧,我回去咯!”背后傳來毛伯伯的聲音,等到張茂回頭去看,他已經(jīng)不見了。
作為一個成年人,雖然腦袋不怎么清醒,雖然渾身酸痛,但張茂還是好好照顧了自己,按照毛伯伯的囑咐,洗了澡換了干凈衣服,腦袋一挨著枕頭就沉沉地睡過去了。
這可能是他近些年來睡得最香的一覺。
直到傍晚,他才在敲門聲中醒過來。
“在不在家?還在睡嘛?”他聽得出來毛伯伯的聲音,和那里面的焦急。
“我在。”他趕忙應了一聲,然后睡眼惺忪地起床去開門。
“嚇死我咯,老太婆說你一下午都沒來,我還以為你出什么事了咧!你當真睡了一下午,到現(xiàn)在才醒?你說說這個體質(zhì),還不如我!”老者臉上的焦急漸漸退去,換成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嘿嘿,是有點累。”張茂不曉得該說什么,他還不十分清醒,狀態(tài)不怎么在線。
還好老者并不指望聽到什么中聽的話,又馬上做出了安排:“洗把臉,來我們家吃飯,剛好吃晚飯!”沒等張茂回答,他就說:“我先回去啦!你一哈子就來啊!”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
直到這時,張茂才注意到老者還穿著被泥水沾染得看不出原來樣子的衣服,他想,他一定是剛從外面回來就趕緊來看他了,說不定,連水都還沒來得及喝一口呢?張茂的心里,上午勞動時對毛伯伯產(chǎn)生的那么一點點不滿的情緒(他得承認,從他第一次試圖把裝滿濕土的擔子放上肩頭時,就已經(jīng)懊悔起來了。他完全不能算是村子里的居民,卻被拉來參加這種勞動,完全是因為毛伯伯的“多事”嘛!),現(xiàn)在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他是在疲勞消散的過程中逐漸意識到的,毛伯伯對自己的兒子恐怕也跟對他沒什么兩樣——他的痛苦不是來源于勞動,而是來源于他自己的缺乏鍛煉,這倒也為他35歲的身體敲響了警鐘。
他聽從囑咐洗漱了一番,朝毛伯伯家走去的時候心里暖融融的。
家里只有毛伯伯與毛大媽兩位,原來他們的女兒一家三口已經(jīng)返回鎮(zhèn)上去了。“說是要上什么滑輪班,那是什么玩意兒啊?”毛伯伯這樣一臉疑惑地問張茂。沒等他的話音落下,毛大媽的聲音就傳來了:“不是滑輪班,是輪滑班!你這老頭子,記性越來越不行了。”她的臉上得意洋洋的表情令張茂也笑了,他只好盡己所能地給他們解釋與描述了一番,還掏出手機找出了圖片給他們看。但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又隱約想到,他用的就是毛伯伯家里的網(wǎng)絡,對方有什么理由不曾自己借助網(wǎng)絡調(diào)研一番呢?
因為只有他們?nèi)齻€人,飯后的談話就深入了許多。
如果不是和毛伯伯的那番深談,張茂也許永遠不會想到眼前這個每次見面都神采奕奕的老者也是有自己的過去的。實際上,就算是自認為很理性的張茂也無法避免這樣的思維誤區(qū)——當我們看自己和與自己有關(guān)的問題時,總能記得環(huán)境的千變?nèi)f化和種種形勢逼人;可是當我們看待與己無關(guān)的、別人的問題時,總是傾向于把一切都歸因于他們的主觀,好像一切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似的,好像別人就不會被迫做什么似的,好像他們從來都不會改變似的。
這是張茂第一次了解毛伯伯的經(jīng)歷。在此之前,他每次見這位長輩都是在葫蘆村,他就覺得,毛伯伯好像一天也沒有離開過葫蘆村似的。實際上,這位老者有著遠超出張茂不知道多少倍的見識和遠遠超出他想象的、豐富的經(jīng)歷。從那些只言片語里(很遺憾,當你聽一位老者憶苦思甜時,他們通常不會按照“編年史”的方式進行他們的講述,而總是東拉西扯,你只好自己去拼湊所得到的信息),張茂聽出來毛伯伯曾經(jīng)做過許多年長途貨車司機(倒是與金鵬的職業(yè)一致),開過物流公司、搬家公司,還開過二手車交易市場——他完全沒想到眼前這位背有點佝僂,總是拄著拐杖的老者,竟然曾經(jīng)也是一位“企業(yè)家”!(很可惜,毛伯伯對于這些更吸引著張茂的經(jīng)歷只是輕描淡寫地提了一提,并沒有展開來說。)
毛伯伯,據(jù)他自己說,是退休了之后才回到葫蘆村定居的,修繕后住進了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他只有一個女兒,因為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所以并沒有跟著回來。(聽到這里,張茂突然理解了毛伯伯的拿他不當外人,恐怕他覺得張茂也是要回來定居的。張茂也理解了毛伯伯的熱情,在他剛回來的時候,一定也沒少受到鄉(xiāng)親們的幫助。)
毛伯伯是接近六十歲的時候回到葫蘆村的,一開始,還開著小貨車幫村子里的人家拉拉貨,譬如把莊稼從地里拉回家之類的,也運建材,甚至也有幫超市送送貨,總之,有什么活就干什么。就是這樣,村子里的人他認了個遍,比他的老太婆更融入了這村子里(他對此很是得意)。至于毛大媽,因為她曾經(jīng)是城里人,倒是把許多別處的生活方式引進到葫蘆村來了,她說起歷史上有些年,她帶領(lǐng)著幾乎全村的婦女小孩上山摘桑葚熬桑葚醬、摘梅子泡梅子酒時的情形,也是一呼百應的場面呀!就是因為這些,流著汗的經(jīng)歷,他們被守舊的村民們接受了,成了葫蘆村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從這之中,張茂明白自己在這一天的早先流的那些汗,絕對不是沒有意義的了。
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張茂眼前的毛伯伯,完完全全就是一副莊稼老漢的樣子,誰能想到他也曾經(jīng)是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的小老板呢?而身材氣質(zhì)扮相完全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農(nóng)村老太太的毛大媽,誰能想到她也曾經(jīng)是穿高跟鞋一步裙的OL呢?真是難以置信啊,不同時間的同一個人,差別竟然可以這么大。
除了這一點以外,張茂還從毛伯伯的話里聽出了一點“奇妙”的感覺。對于張茂父母的不和,毛伯伯似乎并不忌諱直接說起來(雖然毛大媽在一旁擠眉弄眼)。他甚至敢于拿張茂爸媽那些時不時就穿墻過來的吵鬧打趣,由于這一天的情緒波動,張茂對此倒是毫不介意了。
不經(jīng)意間,毛伯伯提到了一個人,他用的是“那個老師”這個稱謂——“那個老師也很喜歡桂花啊,和你一樣喜歡坐在那棵樹下看書。”說到這里,他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清了清嗓子,故意把話題扯到別的地方去了。
那個老師?張茂的腦海里的天線一下子豎了起來!如果他沒有記錯,“她”的職業(yè),不正是一位舞蹈老師嗎?當然,身為教師的張茂對“老師”這個詞有著很敏銳的反應(這也是他能從毛伯伯的話里果斷地錨定這一句的原因,人對于與自己有關(guān)的特征總是天然的“高度敏感”)。如果毛伯伯所指的正是“她”的話,那么他倒是他們關(guān)系的知情者呢!
那么,“她”果真成了爸爸的情婦嗎?甚至,他們曾經(jīng)常常在這老房子里幽會?
張茂的腦內(nèi)一下子鋪開了許多條道路,但每一條道路都指向了爸爸對媽媽的背叛。他曾經(jīng),希望爸爸能離開媽媽,可是現(xiàn)在當他發(fā)現(xiàn)爸爸或許真的曾經(jīng)婚內(nèi)出軌的時候,他又不能不承認自己的心緒不寧。
張茂滿腹疑問,但還是又陪著說了會兒話。然后,找了個機會,他說累了,想回去休息了。兩位長輩也沒再留他多坐會兒,他就告辭了。
張茂朝家里走去時,滿腦子想的都是日記。可是,就在他踏進家門的瞬間,手機響了。是他預設的鬧鈴,該給班主任老師發(fā)送學生成績的截止時間。他這才想起來,他光是完成了閱卷,還沒有錄入成績。于是,不情不愿地,他打開了電腦,開始了繁瑣的操作。
這一天,就在一個語文老師的與自己不擅長的數(shù)學問題較勁的過程中,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