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的日子終于到了,圓圓這才知道媽媽背著她也做了不少準備。圓圓所選的大學離家非常遠,從冬瓜城火車站坐最快的直達火車也要20個小時。媽媽竟然已經托關系幫她買好了車票,不但如此,媽媽還找了一位退了休的遠房親戚陪圓圓一塊兒去。而且,毫無疑問,幾大包的衣服和日用品,媽媽也早就收拾好了,其中有不少還是新添置的。
“表伯伯”陪圓圓去學校報到,手續還沒辦完,當天就要坐火車離開。在空調馬力全開的火車上坐了的一夜圓圓著了涼,第二天的奔波中一直肚子疼。午飯是表叔請她吃的,在學校里僅有的一家可以用現金的快餐店里,因為圓圓的餐卡還沒有來得及充值。肚子疼的圓圓,面對著巨大的油乎乎的肉排,沒有胃口,但還是強迫自己吃了下去。她只顧得上逼自己吃,顧不上臉上的神情了。等她吃完,才想到她不應當表現得仿佛食物難以下咽一般。她的心里登時充滿了愧疚,簡直不敢抬頭看表伯伯的眼睛。
吃完這頓,表伯伯就走了。他僅背著一個斜挎包,同圓圓禮貌地道了別,恰到好處地叮囑了幾句,就轉身離開了。圓圓仍站在路邊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她的手先在空中揮舞道別,而后放下來插進了雙肩包的包帶下。她身上只有這雙肩包,所有的手續和金錢都在里面。等到表叔終于看不見了,她轉過身,朝著她的宿舍樓走去。
她先去了廁所,收獲了無與倫比的輕松。然后鋪好床鋪,睡了一覺。她需要彌補前一夜缺失的睡眠,讓自己打起精神開始新生活。一個小時后,她醒了,她已不再是從前的她了。
圓圓不怕自己照顧自己,她繼續跑東跑西辦種種手續,有條不紊、按部就班。手續辦完后是新生活的準備,她收拾起行李來。這時她才發現,她的行李跟其他同學比起來簡直九牛一毛。牙刷、漱口杯、牙膏,這些東西都要她自己重新去買。她身上沒帶著多少現金,交完第1個學年的學費,卡里也沒剩多少錢了。但是生活上要用的東西,有些又必須得有,所以她只好精打細算著買些便宜的東西湊合著用。比如,她買了一個熱水壺,熱水壺是必須要有的,不能不買,然后就用熱水壺上面矮胖的蓋子來當漱口杯,這樣她僅有的一個水杯就不用總有一股牙膏的味道了——這些小細節,讓她覺得自己還挺機智的。
可是,本來就是小地方來的窮學生,又總是用著些寒酸的東西,圓圓在新學校里,一開始就是自卑的。在家鄉的時候,她爸爸多少有些名氣,可是現在爸爸的名氣根本不值一提。
自卑本沒有什么,不過是心底的一點“猶抱琵琶半遮面”,但它阻礙著變好的道路,叫它的宿主變得畏手畏腳,平白喪失了許多表現自己、提升自己的機會。以自卑作為開端,圓圓的大學生涯也并不五光十色。她的成績并不突出,但也不能算是吊車尾,在許多需要動手能力的課程上,她的表現也勉勉強強。再加上她樸素的外表,總的來說,她是一個非常中庸的學生,丟到學生堆里就找不到。
社團活動也是她的短板,花姐總是打來電話,一再強調要她多交朋友,開拓視野,建立人脈。但是,初中時的那場“風波”破壞了圓圓向外交往的愿望,內向趁虛而入,多年以來已經深深地刻在她身上,阻礙著她去做花姐交代的那些事情。她總是害羞得滿臉通紅,因為這不合時宜的紅臉頰又恨不得找個地縫鉆起來。真是奇怪,明明寫起作文來可以洋洋灑灑,對不熟悉的對象說話時,卻那樣局促不安。
除了同寢室的幾個同學,還有少數幾個同班同學(主要是班干部,他們出于工作需要會主動來找她),她幾乎沒跟別的同學說過話。就是這些她說過話的,交情也很淺,談不上友誼,不過是點頭之交。她也沒什么存在感,參加集體活動的時候,從來不會主動諫言獻策。
這種默默無聞的狀態持續了她大學期間的整整4年時間。
一般的大學生都喜歡寒暑假,因為可以從規規矩矩的時間表中解放出來,去做自己更想做的事情。但寒暑假對于圓圓來說,完全不是值得期待的。究其原因,是她必須為不回家找出適當的借口來。
寒暑假的時候學校有小學期,還有一些社團活動、勤工儉學。她本來是不想參加的,可是總得找個理由做不回家的借口吧。但是那些舞蹈隊、歌唱隊的集訓她參加不了,不但因為她沒有那些才藝,也因為和他們在一起她非常的自卑。
所以她就去參加勤工儉學工作,還能賺些錢,幾年時間內,把學校勤工儉學大隊的各個支隊幾乎參加了個遍,倒是認識了不少和她一樣的窮學生。
在這些工作中,她最喜歡的就是失物招領處的工作。傍晚時分在學校操場旁邊的崗亭里面安靜地坐著看書或者學習,基本上沒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做,偶爾有同學老師拿撿到的東西過來,就給東西編上號碼,登記好之后放進對應的筐筐里。每隔一段時間整理出一張失物清單,交上去就行了。
因為有爸爸的去世,和鎮上給她辦的證明(不得不說,這也是花姐的功勞),圓圓被學校劃分成了“貧困生”。比起其他同學,貧困生不僅更容易得到那些勤工儉學的崗位,而且,因為有額外的補助時薪也更高。
這些點點滴滴的收入支撐著圓圓的學習和生活,再加上學校給予她的助學金,她竟然不需要向花姐要錢也能自己活下去了。
但是,剛升到大三的時候,圓圓認為自己得了抑郁癥。
只是她自己認為,因為沒有“確診”。一開始是她偶然在電腦上看到了一個關于抑郁癥的短視頻,驚訝地發現自己與那個患者竟然有許多不謀而合的表現。比如長期遭受失眠的困擾、心情低落時什么也不想做、時不時就會沮喪得淚流滿面、想死的念頭時不時就在腦袋里盤旋之類的。她于是去圖書館找了一本關于抑郁癥的書,翻著翻著,逐漸目瞪口呆——后背從脊柱開始發冷,身上打起了寒顫。書里面的有些內容讓她感到就好像有誰在偷窺她,觀察她的生活記錄下來。
她沒有朋友,也壯不起膽子去找輔導員、班主任。學校有負責心理咨詢的志愿者,據說可以免費為學生提供服務——她在食堂門口的海報張貼板上看到了那張粉紅色的小海報。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記下他們的聯系方式的時候,身后傳來一句清脆的“麻煩讓一讓”的聲音。
雖然知道并沒有誰在看著自己,但圓圓的臉還是唰得一下紅了。居然會想到要去看心理咨詢,那不就是神經病嗎?要是讓同學們知道了,多丟臉啊!還是趕緊走吧!覺得自己有病的她更孤寂了。
當然,她絕對不會對花姐吐露哪怕半個字,因為她在這個世界上最不想面對的正是她的媽媽。這一切,都是花姐后來接手她的遺物時,從她的零零碎碎的日記里了解到的。發生這些狀況的時候,花姐正一個人住在她早已熟悉的家里,做著熟悉的工作,也許,正在接受別人的建議考慮再婚的事情,時不時去見見某位男士——一想到這些,花姐就無比悔恨。尤其是,當她從圓圓的日記里了解到,在圓圓的自我分析來看,和媽媽的長期不和正是使她自己得了抑郁癥的主要原因。
圓圓長時間地泡在圖書館里,常常在層層書架的深處一聲不吭地連續閱讀好幾個小時那些晦澀難懂的心理學專著。可是,她卻感覺自己眼前的路越來越模糊了。
這一年的寒假,圓圓仍舊沒有回家的打算,她接下來一份家教工作、一份冬令營導游工作,還確定了要參與一本英文的教育學圖書的翻譯,接下來的一個月她有信心將是忙碌而充實的。
但花姐突然說要來看她,還自作主張地訂好了車票才告訴她接站時間!
圓圓并不是完全不回老家,她每年暑假回去一趟,出發之前就把返程的票訂好,確保不會在家待超過一周時間。暑假很長,她找不到完全不回去的理由。而且,她也怕完全不回去,花姐會找上門來。
如今,她做了這么多,花姐還是找上門來了!
實際上,花姐并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之前送圓圓來報到的是表伯伯,她自己還一次沒來過這個大城市。現在圓圓已經大三了,周圍有什么好玩的,也應該熟悉了。她應該趁著機會出來玩一玩,回去才有更多的料好去對她的朋友們吹噓。而且,還有另外的很重要的一點,她已經做起了再婚的準備,她覺得應該當面告訴她的女兒。
與花姐相伴游玩的日子,總的來說平淡無奇。既不像花姐預期的那樣妙趣橫生,也不像圓圓猜想的那樣索然乏味。母女之間的氛圍,最主要的還是尷尬——一個小心翼翼地想靠近,另一個戰戰兢兢地想后退。
而對于花姐的再婚計劃,圓圓也沒有什么特殊的反應。她的心里其實舒了口氣,覺得媽媽以后該把注意力放到別處了,覺得自己的自由又有了一份保障。但于嘴上,她不能說這些。她只能說她“很同意”,“重要的是媽媽滿意”,“只要對方厚道就好了”……
晚上,躺在床上,她想著媽媽有點落寞的表情,她想起了爸爸大黃。被遺忘了的爸爸,不是更應該落寞嗎?她又一整晚都沒有睡著。
花姐的這次來訪讓圓圓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中學時她就從課本上學到過的“趨利避害”是生物的天性。她喜歡爸爸,可是爸爸已經不再了,她總不能追隨他而去(后來她想,為什么不能呢?)她不喜歡媽媽,和媽媽待在一起她很痛苦,那么,作為生物,她就是應該合情合理地躲著媽媽啊!
當然,還有繼父,她聽說那個還算成功的商人自己還有幾個不在身邊的孩子。雖然同樣是叫爸爸,但繼父永遠不能取代大黃爸爸的地位。往后的相處,少不了客氣與表演的成分——需要客氣和表演的關系總是需要消耗身體大量的能量,而誰都不愿意總累著。
所以,有什么理由不“相忘于江湖”呢?
其實,花姐的再婚對象是相當不錯的,憨厚老實,誠懇厚道,從不油嘴滑舌、耍滑頭——方方面面和圓圓的大黃爸爸不相伯仲。他雖然不是小有名氣的藝術家,但也有自己的店面和不菲的產業。他的前妻帶著孩子出了國,使他的心破碎了。而花姐的出現,叫他看到了讓生活繼續美好下去的希望。他的孩子都不在自己身邊,以至于他積攢了好多年的父愛無處釋放,只想多看看圓圓幾眼,把她完全當作自己的孩子來疼愛,為她做好吃的飯菜,買漂亮的衣裳……
平心而論,花姐與繼父組建的這個新家庭對圓圓是十二萬分友好的,從許多方面來說可能一點也不遜色于大黃爸爸給她的那個家。可是啊,這些,還是小姑娘的圓圓怎么會去想呢?她的心門已然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