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沒有直接的證據(jù),所有這些材料都是你們聽說來的,信、相片、功勞證,你們都拿不出來。他的戰(zhàn)友,也只找到了一個,而且他的戰(zhàn)友生前并沒有留下他們在一起的生活記錄和合影之類,這樣就很難證明。”
“你們的意思是壓根就沒這么個人,我們爺仨這是大白天睜眼說瞎話來了?”梁萬利站起身,眼睛瞪著民政部門的工作人員。
“大叔,你別生氣,我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評定烈士,我們這邊有規(guī)定,都要嚴(yán)格按條件來評定。”
“如果一定要死人說話,我們是沒辦法了,俺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再往上面找,俺也沒有門路。”大伯兩手抱著胳膊,顯然也很不滿意,民政部門下的結(jié)論。
“也不能那樣說,咱們這邊縣志里沒有記載,不代表別的地方?jīng)]有記錄,我們這邊認(rèn)定烈士是一定要符合三個條件的其中一個,不符合條件,就沒法認(rèn)定。”
“四叔,民政局的人說的對呀,咱真的沒見這些東西,咱確實是聽來的。”因為沮喪,父親僵著臉,苦笑著。
辛辛苦苦大半年得來的結(jié)果卻只是一堆佐證。
父親欲哭無淚。
從民政局出來,叔侄三人誰也沒說話。
“唉,咱也盡力了,民政部門不承認(rèn),不代表你三叔不是英雄,九泉之下,他也瞑目了。”梁萬利看著默不作聲地兩個侄子說。
“四叔,想想就覺得憋屈,為了掩護(hù)部隊撤退,好好一個人,被機槍打沒了,到最后連個名字也沒留下。”父親說著,擦了一把眼淚。
“哭啥?”你沒聽到廣播里講嗎,解放前,在戰(zhàn)場上犧牲后,找不到名姓的烈士還有好多。”
剛過了清明節(jié)氣,連日來的大風(fēng)包裹著細(xì)如面粉的塵土給天地萬物,蒙上一層淡淡的黃韻。愈加不能排遣的失望充盈了父親的心房。
他不知以何種方式告慰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的爺爺,和待自己視入己出的奶奶。
父親決定要在梁家的墓地給爺爺立一座新墳。
以前不知道爺爺去世了。
現(xiàn)在,雖然沒有現(xiàn)實的物證做支撐,民政部門把父親收集來的材料視為佐證。
但在父親心中,這些佐證都是真的,王老師讀過爺爺?shù)男牛w志科見過爺爺寄回的軍大衣,,郎樹理還活著。
爺爺是英雄,是真的英雄。
村里人已經(jīng)知道父親找爺爺?shù)氖拢仓懒恕吧厦妗钡恼f法,全村人都唏噓不已。
梁京元找到梁增智,詢問當(dāng)年梁萬山因為爺爺?shù)氖虑椋袥]有留下物證啥的。
梁增智的意思是,記憶里確實有這回事,但梁萬山已經(jīng)去世,至于物證,梁萬山也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提起過。
一切的證據(jù)都在肯定中透明著,清晰可信,卻又在規(guī)定面前無力的消失。
以至于當(dāng)沈傳孝和王太把家中的軍大衣兩手恭敬地遞給父親時,父親哭了、、、、、、。
他本能地站起身,急于欲接,卻又縮回了手,因為猶豫,父親的雙手開始顫抖。
種種跡象表明,這件軍大衣應(yīng)該是爺爺?shù)倪z物。
可是,父親卻沒有勇氣接過來,保護(hù)它。
“佐證”二字纏繞著父親那顆悲痛的心。
他沒有直接的證據(jù)來認(rèn)定這件大衣就是爺爺?shù)摹?p> 鐵的規(guī)定像一根繩索,勒在父親的脖子上。
爺爺年少離家,英勇獻(xiàn)身,而今歸來,本該有屬于他的榮譽,梁家以他為榮,灣東村為他自豪。
而今,一切的謎底剛剛掀開,又被無情地撕開一個大口子,眼睜睜,看著,爺爺?shù)纳碛案叽蟮摹斑h(yuǎn)”去。
父親給爺爺立墳,梁萬利卻不同意,說他既然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上,應(yīng)該在烈士陵園立碑。
但是,這次,父親堅持了自己的做法。
從心底深處,對自己的四叔,父親充滿了幽怨,生氣與厭恨。
父親去找石匠給爺爺刻了一塊石碑,他原想在上面寫下爺爺?shù)拿郑罱K,碑上卻什么也沒留下。
父親把老宅的土埋在墳的中央,一邊堆,一邊哭,母親也哭,哭自己苦命的公爹。
聽說父親給爺爺堆了新墳,大伯來了,梁萬利和梁增祿來了,沈傳孝和王太來了,楊忠善和楊大娘來了,趙志科和劉三也來了,、、、、、、。
村里的人越聚越多,高勝文兩口子,許光德夫婦,許正山,宋寶柱,大家神情凝重,女的勸慰著母親,男的聚在父親身邊。
都知道了爺爺?shù)氖拢贾浪窃鯓铀赖模驗闆]有看的見的物證,爺爺?shù)娜ナ酪仓荒苎蜎]在歲月的滾滾長河中。
“梁萬民是好樣的,他是咱村的英雄,縣里沒有記錄,不代表在朝鮮戰(zhàn)場上他沒撒過熱血。為了解放全中國,犧牲了的烈士有多少無名無姓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今天,我作證,我看過梁萬民的信,解放上海時,他是排長,立過一等功,我見過功勞證和六張相片、、、、、、。”人群背后,忽然想起清脆豪邁的話音。
是王老師!
齊耳的短發(fā)用兩根黑色的卡子有力地別在耳后,盡管歲月無情的把印記烙在她的眼角,但她眸子里透出來的光是明亮的,堅定的。
“我也作證,王老師說的是實話,我也見過相片和功勞證。”一個清脆的聲音嘹亮的想起。
梁京元來了。
此刻,他滿含熱淚:“梁萬民是咱村的英雄,他是為國家和民族的利益犧牲的,是我們梁氏家族的驕傲。”
“我也不怕大伙子笑話了,我家的軍大衣不是陳廣田的。”一直蹲在地上抽煙的沈傳孝慢慢地站起身,看著人群說。
“我能作證,我十二三歲的時候,在大隊辦公室見過三叔寄來的包裹、、、、、、。”此時,面對無聲哭泣的父親和母親,趙志科忽然感覺梁萬山打在后脖頸的一巴掌,又像是剛剛打過一次。童年的陰影一直在他心底驚恐,掙扎。
但是,今天,“太陽”出來了。
他什么都不怕了。
“那沈傳孝的那件軍大衣就是我三哥的吧、、、、、、嗚嗚嗚、、、、、、。”
“三哥啊,我對不住你啊!”梁萬利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失聲、、、、、、。”
“咱縣,梁萬民有兩個戰(zhàn)友,三嫂活著的時候,家在郎家亭子的戰(zhàn)友郎樹理來看過三嫂,我能作證。”沉默寡言的楊忠善瞄了一眼大伙,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在場每個人都能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