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母親終究是掛念著父親,見父親拿了包走出屋門口,母親領著丹鳳,目送父親的背影漸漸遠去。
送走父親,母親看了一下過道里的玉米,圓囤靠墻的地面聚了一堆玉米皮。晚上,若是悄悄地站在圓囤邊,能清楚地聽到老鼠在里面偷吃玉米時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顯然,這些玉米早已被老鼠瞄上.。
要把老鼠斬盡殺絕是不可能的,家里街外,白天黑夜,隨時隨地都有老鼠出沒。村里為了滅鼠,發過老鼠藥,把藥摻在糧食里,裝在一個個小袋里,由學生領回家。
有那么一段時間,似乎沒有見到老鼠上墻爬屋,但沒多久,老鼠又猖狂起來。
打洞偷糧是老鼠的專業,與這樣的對手較量,是很難贏的。曾經有一次,母親很清楚地看到一只老鼠鉆進了洞中,于是趕忙拿來兩暖壺熱水倒進去,沒過兩天,老鼠又在洞旁打了另一個洞。
用對手的狡猾來鼓動孩子們抓緊剝玉米這步“棋”,母親走的精明漂亮。
母親在過道的地上鋪了幾個麻袋,一邊從圓囤里把玉米往麻袋上扔,一邊開始給兄妹四人“洗腦”,“抓緊剝啊,老鼠一旦吃開頭了,就麻煩了,老鼠不但吃,還會往老鼠洞里拖。這些棒槌子不夠那老鼠往洞里盜的,一天能盜二三十斤。不知道這囤底下,老鼠抱開窩了沒,要是抱了窩就麻煩了”。
說這些話時,母親的表情很嚴肅,用夾子攏到耳后的頭發跑出了一縷來到了前額擋住了母親右眼的視線,母親只是輕輕的向上一吹,頭發飄起的同時,向旁邊一揚頭,頭發就乖乖的回到了耳后,母親的兩手卻一直沒有停止向麻袋上扔棒子。
其實,拿老鼠說事,也是母親動員孩子們剝玉米的熱情罷了,去年的玉米還沒吃完,這是豐收后的喜悅,如果遂了父母的心愿,年前買上小豬,那些陳玉米就會劃歸而成小豬的口糧,這些新鮮的玉米馬上要成為一家人飯桌上的主食。
兄妹四人輪流分工,丹慶力氣大,負責用平口螺絲刀在玉米棒子上捅幾刀,丹欣丹云面前是一個直徑八十公分左右的大笸籮,捅好的棒子就扔進笸籮里,姐妹倆只管剝玉米,丹鳳也不能閑著,要把剝干凈玉米的棒子骨頭拾到廚房里,生火做飯用。
“娘,今年的玉米夠吃的嗎?”丹慶一邊快速地捅棒子,一邊問母親。
“夠吃,今年糧食比在集體時能多收一半子。”母親的回答肯定又爽快。
“娘,過年能天天吃饃饃嗎?丹鳳歪著頭,看著母親。
“快點實干,今年過年咱家光吃白面饃饃。”母親吹起額前那縷頭發,兩手麻利地剝著棒子上的玉米。
在丹云心里,能在過年那幾天吃上白面饃饃,曾經是多么遙遠的事,現在卻清晰起來。
到底還是些孩子,熱情就那么一陣。看到笸籮里的玉米粒越來越多,丹欣要去喝水,丹云要去上茅房,丹鳳就說肚子痛,只有丹慶還在低著頭,一刀一刀地捅棒子。
“懶驢上套,不是拉就是尿,”母親一邊剝,一邊嘟囔著。
剝玉米是很枯燥的活,除了中午吃飯,這一天都沒有停歇。
母親有時會出謎語讓孩子們猜,有時講故事,有時暢想全家的未來,來提振兄妹四人剝玉米的士氣。
母親和孩子們正剝著玉米,伯母來了,給母親拿來一小捆香。
這些香是伯母自己制的,每年秋收后,是伯母最忙的時候,從記事起,丹云就記得伯母年年都制香。
母親說,伯母沒出嫁時,就會制香,大伯每年不定期的外出收榆樹皮,卻總是在秋后上山用麻袋背松柏樹枝。榆樹皮有用的部分是外皮里面那層白色的芯皮,榆樹芯皮和松柏樹枝都要曬干,然后在磨草料的磨坊里分別磨成細粉,按照比例用清水攪拌成面團樣,放入底部有一小圓孔的直徑約兩厘米的鐵筒內,用小木槌用力擠壓,那長長的香條就從小圓孔流出到準備好的有許多直凹槽的木板上,再用尖刀切成長度一致的香段,放在院子里風干就行了。
家里年年都是燒伯母制的香。伯母制的香,松柏味很濃,燃起來冒出白色的煙,一株香,大約能燃半個小時。家里沒有鐘表,有廣播之前,母親根據太陽估摸時間,但過年蒸饅頭,母親是一定用香計時的,開鍋后,燃上一柱香,等到香燃盡了,住火,起鍋,白白胖胖的饅頭合著香的松柏味揉進新年帶來的希望里。
“這逐一年燒恁大娘家的香。”母親笑著,把大娘拿來的香,輕輕地放到旁邊的針線笸籮里。
“我這個人好歹還有這么點用處。”大娘也笑了。
“嫂子,過年燒香有講究嗎?我也不懂,是怎么個燒法,燒幾盤?”
“有講究哇,燒三盤就行。第一盤,你先燒五路開門香,打開家門,迎接喜神,貴神,福神,財神進家門;第二盤你燒十二路,邀請十二位大仙來坐席;第三盤,燒整管子香,天宮,地宮,空中的,千條路上的,四面八方的神佛都請到。”
“恁伯母那腦子還真中,這么多,我可記不住。”
“記不住,你就四個方向請,東海請上龍王爺,北海請那老母娘,南海請到觀世音,西天請來佛祖爺。”伯母笑著,坐下來,開始剝玉米。
“到過年時,我再問你吧,現在記住,到時又忘了。”母親也笑了。
看見伯母也圍著笸籮坐下來幫忙,丹慶抬眼看了看丹欣和丹云,“狡猾”地撇了撇嘴,加快了捅玉米的速度。
“我那娘啊,我那娘啊、、、、、、。”一陣陣哭娘聲從楊家門口傳出來。
“嗯,今天楊家去圓墳。”伯母看著母親說。
“楊奶奶這躺在床上好幾年了,又不能自理,身子底下還生了祿瘡,走了,也不受罪了。”母親對伯母說。
“連秀婆家是不是沒來送葬?”伯母抬眼看了看母親,小聲問。
“嗯,沒來。”
“看來她婆家那邊是鐵定了心要離。”伯母一邊剝著玉米,一邊和母親嘮著。
“可能過了頭七,楊家這邊找連秀她大姑和連正去說和。”
“還是得圓和起來,年輕人沒數,剛尋思離婚很簡單,孩子咋辦?”
“就是,連秀她奶奶到死也掛掛著連秀。”說了這句話,母親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想起了什么。
“你咋了?”伯母看著母親。
“嫂子,這么多年,咱家沒有一個提丹慶他爺爺的,丹慶他爺不說,我也從沒問過,丹慶他爺爺還活著嗎?”
“這誰知道,我聽你哥說過一會,他走時,你哥也才十幾歲,和許正山、沈傳孝一塊走的。第二年,許正山和沈傳孝就回來了,三叔沒回來,三嬸子去找過沈傳孝和許正山,他倆說,他們分開時,三叔還在省城,不愿回家,具體以后干了啥,是死是活,咱都不知道。他走時,丹慶他爺才四歲,第二年,咱娘和咱爺領著丹慶從關東回來時,三叔就走了一年多了,這都過去四十多年了,都覺得他是在外面又成了家,沒有講究他的了,你提他干啥。”
“嫂子,你知道楊忠善他娘死前和我說了句啥話嗎?”
“啥話?”伯母也停下了手中的活,眼睛直直地盯著母親。
她說:“慶子。你爺是個當兵的,打仗,打仗、、、、、、。就沒有下文了。”
”你沒聽錯吧?她知道你在身邊?”
“她走的那天,忠善哥哥過來喊我過去,我在她床邊,低下頭,喊了她兩聲,她閉著眼,也沒應答,過了一會,她才吐著氣,說的,聽起來不是很清楚,但能聽出來是這個話。”
“真的?”伯母瞪大了并不很大的眼睛。
“當然是真的,連秀她娘也聽見了,連秀她奶奶說了之后,就喘不動了,我和連秀她娘忙著去西屋給她找衣服,穿上壽衣后,抬到堂屋,楊家人圍在她身邊,她還好像要找連秀,連正就趕忙騎了車子去繡花廠接連秀,到死,她腦子里意識也很清楚。”
“你沒和丹慶他爺說聲。”
“沒說,你看我這記性,這幾天忙這忙那的,昨晚趙志科來找丹慶他爺,不知啥事。趙志科走了之后,俺就都睡覺了,半夜又起來抓小偷,這事一多,我居然忘了,今天提起她,我才想起來。”
“可得注意那小偷,聽‘咬牙’說,灣浮山上果園里的蘋果也有去偷的。”大娘的表情一臉的嚴肅。
“丹慶他爺再回家,你想著和他說連秀她奶奶說的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連秀她奶奶臨死說這話,肯定她知道三叔的一些消息,說不定,還活著,咱得知道他在哪兒。”
伯母看著母親,一臉的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