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璋建國至今僅二十一載,皇帝幼時朝政多由太后和季閣老主持。軍事則悉數落在北安王和忠勇侯身上。當時時局著實艱難,新國始建,淮南初定,王室衰微,天子年幼。北有外患,南有內憂。外患者,北狄也,王賊也。內憂者,三大問:何以為民?何以為臣?何以為君?
其一,何以為民?
老百姓倒是好說話,無非求個穿衣吃飯,誰做皇帝不重要,能讓百姓吃飽穿暖的就是好皇帝。新立的小皇帝一來就大赦天下,減租減稅,看來還有點樣子。至于南遷的淮北民眾,他們可是跟皇帝跑來的,皇帝都呆在南方了,既來之,則安之,他們也呆著吧。吃飯穿衣,保命要緊啊!
其二,何以為臣?
南方諸侯本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樂得自在,一朝兵敗,得,皇帝氣死,皇后帶個小不點殺到自己的領地上稱王稱霸。人家占了名分,給官給爵,勤敬公也愿意俯首稱臣,憑君差遣,還則罷了。可氣的是那群北方官僚,都被打出家門成了落水狗了,還到別人家地盤耍威風,著實可恨!
而北官自詡正統,一入南境,始覺南方官吏尸位素餐,不敬正統,著實烏合之眾。新朝合該集結軍隊,出師北伐,收復失地,早離這南蠻之地。免得寄人籬下,仰人鼻息。
其三,何以為君?
六歲的賀蘭昭瑜要如何當皇帝,或者說,他憑什么當皇帝?黃口小兒,如何服眾?好在他占了大義的名分,忠勇侯和北安王又全力輔佐,叛亂后跟隨王室南渡的官僚中也不乏賢能,而以勤敬公為首的淮南勢力也大力支持。最重要的,他有一個了不起的母親。
太后時年二十四歲,卻著實是個奇女子。皇帝年幼,太后主政。她深知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為穩定民心,她大赦天下,輕徭薄賦。鼓勵南北通婚,民族融合。
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在人家的地盤,少不得與人三分顏色。為爭取南方勢力,她大肆賞賜建國功臣,加官進爵,封侯拜相。挑選南方貴族女子入宮,待皇帝元服冠禮后再封妃封嬪。
于內,她任北安王賀蘭昭祁統領軍機處,任勤敬公季昀主掌內閣。六部中南北勢力分布平衡。如此,無論軍務還是政務,均保持在一個相互牽制又相互配合的微妙的平衡中。于外,她重用忠勇侯固守淮河,護衛邊防。打退了王賊多次南下的攻勢。她掌權十年,國政漸穩。直到皇帝親政,也不過在此之上小修小補,大的方針未曾變動。
篳路藍縷,機關算盡至此,賀蘭王室的孤兒寡母方能在淮南一境立起門戶。新朝的君,臣,民上下一心又各懷鬼胎地搭建起了新的大璋朝,史稱南璋。二十一載過去,如今的南璋已非昨日可比。君主手中有權,臣下肩上有責,百姓倉中有糧。舉國上下君臣一體,軍民同心,奔赴在家國興盛之路上。可這番百姓安居樂業,君臣上下一心的大好局勢,卻面臨著一場詭異的危機——欽州災民。
話說那王賊為奪取賀蘭政權不惜飲鴆止渴,殺雞取卵。為爭取北方神鷹三十六部的勢力,竟不惜割肉飼虎,將安西十六州屏障之地割讓給蠻人。十六州大好疆土,百萬生民流亡于蠻人鐵騎之下,民不聊生。而這欽州,正與十六州毗鄰。這旱災,竟如此巧合地發生在欽州。
“陛下,既已知曉難民中混入北靖間人,間人狡猾,難辨真偽,為防萬一,應驅逐所有難民。”南黨羅大人奏。
“陛下,臣附議羅大人所言。”南黨廖大人奏言。
“陛下,臣反對,王賊固然可恨,可災民無辜。王賊倒行逆施,失盡民心,吾皇英明,萬不可行此禍國之舉!”張大人痛心疾首地奏言,他是北黨。
“臣附議張大人,若為了區區幾個間人,而不顧難民死活,豈不因小失大,因噎廢食?”黃大人義憤填膺地奏言,他也是北黨。
“間人欲刺殺勇毅候世子,如此有組織有計劃地刺殺,黃大人心倒是大得很,竟說這是小事?”廖大人語帶諷刺。
“刺殺勇毅候世子的間人已悉數逮捕,交于刑部和大理寺必能問出同謀,也不足為懼。廖大人也不必風聲鶴唳至此。”黃大人回敬道。
“陛下……”
“陛下……”
朝堂之上,諸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不休,后竟越發不像話,氣極連臟話都罵出來了。皇帝端坐上首,一派君臨天下之姿,實則腹中饑餓,神思煩躁,很想說,諸位愛卿,你們不餓嗎?你們不餓朕餓了,要不傳膳吃兩口再吵?他端起茶杯,掀茶蓋時不動聲色掃了一眼執笏靜立于前方的北安王和季閣老。果然老狐貍,沉得住氣。他冷哼一聲,朝上立刻安靜了。隨即不緊不慢喝了一口茶,正色道:
“諸位愛卿,當真好本事,好口舌。這巍巍朝堂竟成了街頭巷弄不成?諸卿是吵架的小販,還是罵街的村婦?你們方才這番做派,可真為天下讀書人長臉。只可惜,平白丟了顏面,失了風度,卻又道不出個長短來。”皇帝的目光冷冷掃過下方一片朱服紫袍,花紅柳綠,這就是他的文武百官,這就是他的國之肱骨。他內心略感無力,卻又強打精神,冷聲道:
“羅大人方才好大的威風,朕有一事不明,想請教請教您,還望羅大人不吝賜教。”皇帝語氣諷刺。
“臣不敢!”羅大人顫抖著跪下。
“羅大人一方說驅逐難民,朕且問問您,如何驅逐,往哪兒驅逐?寧可錯殺不可錯放,為絕后患是不是該索性把十萬難民一道砍了落個安心松快啊?”
“臣不敢,臣糊涂。”羅大人顫聲道。
“看來朕問錯了人,羅大人不能為朕答疑解惑。”皇帝的沉聲道,既威嚴,又冷漠。
“廖大人方才附議羅大人,不如你來替朕解惑。”皇帝的目光停在廖大人身上。
“臣無能,臣糊涂……”廖大人也跪下了。皇帝見狀,冷笑一聲,不再多看他一眼。
北黨官僚見皇帝如此疾言厲色斥責南黨,心中大為暢快。不料皇帝話鋒互轉,又道:“張大人,朕也問問你,聽你方才所言,間人不足為懼。難民不應驅逐,是也不是?”
“是!”張大人莫名心虛。
“張大人一心為民,有官如此,當真是百姓之福,大璋之福。”皇帝道,“難民既不該驅逐,那便該安置咯?”
“陛下圣明!”張大人拜道。
“那該如何安置呢?安置于何處?還請張大人為朕分憂,拿個主意。”
“這……臣不敢!”張大人顫聲跪下。
“陛下息怒!”滿朝文武跪地拜倒,齊聲求道。
“求朕息怒,朕哪里敢發怒。朕的國被王賊奪了,朕的百姓流離失所,朕的臣子個個有心思,人人有立場,朕著實不堪其重,疲乏得很,哪里還有力氣發怒。”說至此他似乎真是累極,緩和道:“說到底,朕與此番南渡的難民又有何異,朕不也是南渡而來的嗎?那一年,朕才四歲,太后一介婦人,一手抱朕,一手執劍,硬是拼出一條血路,保朕一條性命。顛沛流離的滋味兒朕嘗過,就是因為嘗過,便不想朕的子民再嘗到個中辛酸了。”皇帝說到此處,聲音中似是帶了哽咽,跪倒一片的官員里也似有低泣聲。
“是朕失態了,諸位愛卿請起吧。”皇帝嘆了口氣,恢復了溫和的神態。
“陛下切莫憂心,陛下天之驕子,又有祖宗庇佑,必能驅除韃虜,誅殺王賊,恢復江山正統。”下方有官員道,“臣愿鞠躬盡瘁,效犬馬之勞,肝腦涂地,萬死不悔。”
“主憂臣勞,主勞臣死,陛下如此憂心,臣等萬死難辭其咎。”有人痛心疾首道,恨不得以死明志。眾人紛紛附和,朝上一派忠君愛國,赤膽忠心,忠得不能再忠。
接著又有官員陸續安慰呼應表忠心。皇帝似乎倍感欣慰,道:
“愛卿忠心,朕心甚慰。諸位的難處立場,朕又如何不知。只是眼下難民之危尚存,又談何以后。要朕說,間人可甄別拔除,可難民是萬萬不可驅逐的,諸卿合該想個妥帖的安頓之策才是。諸位當年既能將朕和太后這對孤兒寡母安頓妥帖了,今日的大璋較當年更是強上十倍,自也能把難民之事處置妥帖了。諸卿說,是也不是?”
“是是是,陛下所言有理!”百官紛紛應和。
“那朕先替難民們,多謝諸位辛苦了。”皇帝喝了一口茶。有條不紊地安排禁衛軍和巡防司多加注意京畿安全,又下旨令六部配合內閣針對難民安置之事商量個章程。
“吾皇圣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下方山呼萬歲。
端立前方的北安王和季閣老從頭到尾未發一言。下朝后,季昀嘆了口氣,心道,好厲害的皇帝,真是長大了!這番唱作俱佳,恩威并施的功力還真是手到擒來。先是疾言厲色殺了幾個出頭鳥的威風,免做無謂之爭。再是現身說法,推己及人,絕了驅逐難民的說法,最后再春風化雨,感慕其恩。既立了威,又立了德。
果然,為君者,皆非等閑之輩!
之后的難民歸置井然有序地開展著,開倉放糧,登記入冊,分田立戶,百官不敢不盡心,因為皇帝已經先替難民謝過他們了,若不盡心,豈不是讓皇帝爺白謝了。其間也抓獲了大批北靖間人,都是些小人物,無非帶頭打架鬧事。一會兒吼兩句朝廷不公,分給他們的糧食生了霉,分的牛太瘦,分的田不肥等等。些許小事,倒也不足為患。
在轟轟烈烈的流民安頓大業中,南璋朝廷迎來了第二十一個年頭,即建寧二十一年。